廊檐下積著隔夜的寒霜,被初升的日頭一照,泛著冷冽的碎光。百里旭攥著粗糙的掃帚柄,指節因用力而發白。王太監那殺豬般的慘叫和落荒而逃的狼狽身影猶在眼前,但真正讓他心頭震顫的,是此刻端坐在石階上的那個身影。
她笑得那樣恣意,眼角還掛著晶瑩的淚花,晨光勾勒著她纖細的輪廓,素白的衣裙纖塵不染,仿佛污濁的庭院只是她腳下無關緊要的布景。她朝他揮手,眼睛彎成了月牙,里頭盛著的笑意純粹得刺眼,像一把滾燙的沙子,猝不及防地撒進百里旭冰封已久的心湖。
“喂!小可憐,”她的聲音帶著笑后的微喘,清亮得像山澗泉水,“別傻站著啦!那老狗暫時不敢來了。”她歪著頭,目光在他身上逡巡,帶著毫不掩飾的好奇。
晨風吹過,卷起地上的枯葉,打著旋兒從兩人之間掠過,發出沙沙的哀鳴。破敗的庭院里,死寂重新彌漫開來,只剩下百里旭壓抑的、破碎的喘息。他像一頭受驚的幼獸,戒備地盯著石階上的少女,眼神里交織著驚疑、恐懼,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微弱的希冀。
少女似乎并不在意他眼中的風暴。她輕盈地從石階上跳下來,像一片羽毛落地,無聲無息。她徑直走到百里旭面前,目光落在他裸露的手臂上,那里交錯著新舊鞭痕,有幾道新鮮的傷口還在滲著細小的血珠。
“很疼吧?”她微微蹙起秀氣的眉頭,聲音放得很輕,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沒等百里旭反應過來,也沒見他如何動作,一個素白的、掌心大小的瓷瓶便出現在她纖細的手中。瓶身溫潤,沒有任何紋飾,卻透著一股淡淡的草木清氣。
她拔開小巧的瓶塞,一股沁人心脾的清涼藥香瞬間彌漫開來,竟奇異地壓下了庭院里那股揮之不去的霉味和陳腐氣息。百里旭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少女的指尖沾上一點瓶中淺碧色的藥膏。那藥膏晶瑩剔透,散發著瑩潤的光澤。她伸出手,動作自然而輕柔,朝著他手臂上最猙獰的一道鞭痕探去。
百里旭的身體瞬間繃緊!多年來的虐待讓他對任何靠近的意圖都充滿了本能的抗拒和恐懼。他猛地想縮回手臂,后背的傷口卻被這劇烈的動作牽扯,疼得他悶哼一聲,額頭滲出冷汗。
“別動。”少女的聲音依舊輕柔,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安定力量。她的指尖帶著微涼,輕輕地、極其小心地落在那道滲血的傷口邊緣。
預想中的劇痛沒有傳來。相反,一股難以言喻的清涼感瞬間覆蓋了火辣辣的灼痛,如同久旱龜裂的土地迎來了甘霖。那股清涼絲絲縷縷地滲入皮肉,迅速撫平了傷口邊緣翻卷的刺痛,甚至帶來一種奇異的、酥麻的舒適感。
百里旭僵硬的身體一點點放松下來,緊繃的神經在那種溫和的撫慰下不由自主地松懈。他怔怔地看著少女低垂的眉眼。她的睫毛很長,在眼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神情專注而認真,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寶上的塵埃。那小心翼翼的動作里,沒有一絲他早已習慣的鄙夷和施舍,只有一種近乎虔誠的……溫柔?
這感覺太過陌生,太過不真實。百里旭的心跳得又急又重,幾乎要撞破胸膛。他甚至忘了呼吸,只是呆呆地看著那沾著碧色藥膏的指尖,在自己骯臟污穢、布滿傷痕的皮膚上,輕柔地涂抹開一片清涼的綠意。
“這…是什么?”他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嘶啞得厲害。
少女抬起頭,對他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如同晨曦穿透云層:“凝玉膏。我自己配的,療傷止痛很管用,也不會留疤。”她一邊說著,一邊又沾了些藥膏,去涂抹他手臂上另一道舊疤。藥膏觸及皮膚,那處陳年舊傷竟也傳來一陣細微的麻癢感,似乎連沉積的淤痕都在被悄然化開。
就在這時,“砰!”
沉悶的巨響如同喪鐘,瞬間擊碎了庭院里剛剛凝聚起的一絲暖意!
緊接著,是王祿那尖利刺耳、帶著驚魂未定余悸卻又強撐兇狠的嗓音,隔著腐朽的門板,清晰地、毒蛇般鉆了進來:
“小怪物!給咱家滾出來!國師大人駕臨西六所巡查!你這晦氣地方也得給咱家收拾干凈!要是沖撞了貴人,仔細咱家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
國師!
這值得國師大人“巡查”?
月璃涂抹藥膏的動作也頓住了。她秀氣的眉頭再次蹙起,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冰冷的銳芒,快得如同錯覺,隨即被凝重取代。她抬眼看向百里旭,只見他渾身都在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牙齒咯咯作響,嘴唇哆嗦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那雙剛剛因她的出現和凝玉膏的清涼而短暫煥發過一絲生氣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純粹的、濃得化不開的恐懼和絕望,如同被獵人逼到懸崖邊的幼鹿。
她看著他瞬間慘白的臉,看著他眼中那幾乎要將他吞噬的深淵般的驚懼,沉默了一瞬。那雙清澈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東西沉淀了下去。她輕輕收回手,不再多言,將那個小小的、溫潤的凝玉膏瓷瓶,不由分說地塞進百里旭冰涼僵硬、還沾著污泥和草屑的手中。
“拿著。”她的聲音依舊平靜,卻比剛才低沉了些許,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奇異的力量,像一塊投入驚濤駭浪中的磐石,試圖穩住他瀕臨崩潰的心神。“別怕。”這兩個字,她說得異常清晰。
百里旭下意識地握緊了那個還帶著她掌心一絲微溫的瓷瓶,冰涼的玉質瓶身硌著他布滿細小傷口的手心,帶來一種奇異的真實感。他茫然地、無助地看著她,嘴唇翕動著,想說什么,想問她怎么辦,想求她別走……但巨大的恐懼扼住了他的喉嚨,一個字也發不出。不怕?怎么可能不怕?那是玄冥子!是這深宮里,比皇帝更讓他恐懼的夢魘!每一次他的出現,都意味著更深重的折磨和更接近死亡!
月璃沒有再多言。她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復雜難明,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安撫,一絲洞悉一切的澄澈,還有一絲……百里旭此刻無法理解的、沉甸甸的決然。
“砰!砰!砰!”踹門聲變成了瘋狂的撞擊,老舊的門栓發出瀕臨斷裂的呻吟。
“小妖怪!死在里面了嗎?快給咱家開門!誤了國師的事,你有十條命也不夠死!”王祿尖利的聲音如同地獄傳來的索魂令,帶著刻骨的怨毒。
百里旭猛地回神,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他像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慌忙將那個小小的凝玉膏瓷瓶死死攥緊,塞進懷里最貼身、也是唯一一處相對完好的破衣內襯里。冰冷的玉瓶緊貼著滾燙的皮膚,像一塊烙鐵,又像黑暗中唯一的光源。
他踉蹌著沖到門邊,用那只沒有受傷、卻同樣布滿凍瘡和裂口的手,顫抖著,拔開了那根搖搖欲墜、布滿鐵銹的門栓。
沉重的木門“吱呀——”一聲,被從外面粗暴地推開!
刺目的天光洶涌而入,帶著深秋清晨的寒意,晃得百里旭下意識地緊緊閉上了刺痛的眼睛。
門口,站著面色鐵青、渾身還帶著未干水漬和泥污痕跡、狼狽中更顯猙獰的王祿。他身后,是幾個面無表情、穿著深紫色宮裝、眼神冷漠如石的健壯內侍。
而在這群人的簇擁下,一個身影緩緩踱步上前,踏入了這方被詛咒的庭院。
玄黑底色、繡滿繁復暗金色星圖符咒的寬大法袍垂落,紋路在晨光下流轉著冰冷而不祥的微光。身形高瘦,面容清癯得近乎刻薄,顴骨高聳,薄唇抿成一條毫無血色的直線。最令人心悸的是那雙眼睛——狹長而深邃,眼珠是近乎非人的灰白色,沒有一絲活人的溫度,像兩口萬年不化的冰窟窿,目光掃過之處,連空氣都似乎被凍結了塵埃的飄動。
國師,玄冥子。
他就那樣站在門口,灰白色的眼眸沒有任何情緒地、居高臨下地掃過破敗狼藉的庭院——翻倒的水桶、殘留的污水、凌亂的落葉……最后,如同兩道實質的、帶著審判意味的冰錐,落在了門內那個瘦小、骯臟、滿身鞭痕、此刻正因恐懼而劇烈顫抖、下意識用手臂護住胸前的孩子身上。
那目光,冰冷、審視,帶著一種洞穿皮囊、直刺靈魂深處的漠然,仿佛看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件亟待處理的、不潔的穢物。
百里旭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在那一刻凍結了,徹骨的寒意將他釘在原地,動彈不得。懷中的玉瓶緊貼著胸口,傳來微弱卻清晰的涼意,卻絲毫無法驅散那來自靈魂深處的、幾乎將他碾碎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