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第一縷蒼白而冰冷的天光,如同怯懦的手指,試探著撥開破窗欞上厚重的灰塵,艱難地擠進這間囚籠般的破屋時,百里旭早已醒了。
或者說,他根本未曾深眠。身上的傷痛和腹中的饑餓如同兩條毒蛇,不停地噬咬著他的神經。他艱難地動了動僵硬麻木的身體,目光下意識地掃過昨夜少女蹲坐的那個角落。
空空如也。
沒有流光溢彩的眼睛,沒有素白的衣袂,也沒有那清脆的笑聲。只有冰冷的、布滿灰塵的地面和幾縷斜射進來的微光。昨夜的一切,恍然如夢,仿佛只是他瀕死前意識迷離產生的幻影。
他幾不可聞地松了口氣,心底卻又掠過一絲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更深的空茫。果然是幻覺嗎?也對,神女……怎會降臨在他這“妖孽”的身邊。
“杵在這發什么瘟?還不滾出去干活!”王太監那如同砂紙摩擦鐵器般的尖銳嗓音,伴隨著鑰匙開鎖的嘩啦聲,再次刺破了清晨的寂靜。
沉重的木門被粗暴地推開,王太監那張蠟黃刻薄的臉出現在門口,渾濁的小眼睛里滿是厭煩和戾氣。他一手叉腰,一手習慣性地摩挲著別在腰帶上的那根黑色皮鞭。
百里旭低垂著頭,將所有的情緒死死壓在眼底深處,只剩下麻木的順從。他默默地、一瘸一拐地走到門邊角落里,拿起那柄比他高不了多少、布滿灰塵的破舊掃帚。動作牽扯到背上的傷口,他疼得倒抽一口冷氣,卻死死咬住了牙關。
庭院里,滿地的枯黃落葉在帶著寒意的晨風中打著旋兒,發出沙沙的哀鳴。王太監早已大喇喇地坐在廊下不知從哪個廢棄宮殿搬來的、掉漆的宮椅上,翹著二郎腿。他抓著一把瓜子,一邊“咔嚓咔嚓”地嗑著,一邊將瓜子殼“呸呸”地隨口吐在剛被掃攏的落葉堆旁,渾濁的眼睛斜睨著院中那個小小的、艱難移動的身影。
“磨蹭什么?沒吃飯嗎?小怪物!”刺耳的咒罵伴隨著又一聲響亮的“呸”,“給咱家掃干凈點!要是敢偷懶,仔細你的皮!”
百里旭沉默地揮動著沉重的掃帚,每一次動作都像是在拖動一座山。枯葉在他腳下堆積,又被風吹散,循環往復,如同他永遠也擺脫不了的困境。一片枯黃的梧桐葉打著旋兒,輕輕飄落在他破舊露趾的鞋尖前。葉片蜷曲著,葉脈枯槁,像一只垂死的蝴蝶,靜靜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等待被踐踏成泥。
他的目光落在葉片上,一點一點地灰敗下去。空曠,迷茫,深不見底的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這葉子,不就是他嗎?被風隨意撥弄,被塵土任意掩埋,無人問津,最終悄無聲息地腐爛在某個陰暗的角落。也許很快了……很快就能見到母親了……那個記憶中唯一給過他溫暖懷抱的女人……
“啪!”
劇痛毫無預兆地從手臂上炸開!百里旭痛呼一聲,猛地捂住瞬間腫起一道紅痕的手臂,身體因劇痛和猝不及防的襲擊而踉蹌了一下。他霍然抬頭,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子,兇狠地射向廊下的王太監。
“啪!啪!”又是兩鞭子凌空抽來,帶著凌厲的風聲。“瞪什么瞪?小妖怪!咱家看你是皮癢了!還不快干活!”王太監尖聲叫罵,唾沫星子橫飛。
百里旭眼中的兇光幾乎要化為實質,但最終,他還是死死地壓下了那股沸騰的殺意。他艱難地轉過身,忍著全身的劇痛,彎下腰去撿那柄被抽打時脫手掉落的掃帚。就在他指尖即將觸到粗糙的掃帚柄時——
“砰!”
一聲悶響,伴隨著殺豬般的慘叫:“哎呦喂!我的腰!疼死咱家了!”
百里旭驚愕地回頭。
只見廊下那耀武揚威的王太監,此刻四仰八叉地摔在冰冷堅硬的地磚上,那把寶貝宮椅歪倒在一邊。他捧著后腰,齜牙咧嘴,臉上因疼痛和突如其來的驚愕而扭曲成一團。
王太監掙扎著想爬起來,一眼瞥見院中那個“小怪物”正一動不動地站著,那雙狼崽子似的眼睛似乎正冷冷地看著他的狼狽相。一股邪火“噌”地直沖腦門。
“小妖怪!是你!肯定是你搞的鬼!”他嘶聲尖叫,也顧不上腰疼了,手忙腳亂地抓起掉落在旁的鞭子,掙扎著就要站起來,“碰上你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看咱家今日不扒了你的皮!”
他托著劇痛的腰,剛踉踉蹌蹌地朝百里旭的方向沖了兩步。
“啊——!”
又是一聲變了調的慘叫!
王太監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腳狠狠絆了一下,整個人如同斷了線的破口袋,直直地朝庭院角落栽去!那里,正放著一個盛滿渾濁臟水的破木桶。
“嘩啦——!”
水花四濺,污濁的泥水瞬間將他從頭到腳澆了個透心涼!他像個落湯雞,不,更像一只在泥塘里打滾的癩皮狗,狼狽不堪地摔倒在污水坑里。污水浸透了他那身還算體面的太監袍,糊滿了他的臉和頭發,幾片爛菜葉滑稽地貼在他的腦門上。
“噗…咳咳咳!”他本能地雙手撐地想爬起來,奈何水底濕滑,雙臂一軟,“噗通”一聲,再次結結實實地摔了回去,啃了滿嘴泥污。
“鬼…有鬼啊!”王太監徹底慌了神,顧不得滿身污穢,驚惶失措地轉動著僵硬的脖子,眼珠驚恐地四處亂瞟。明明那水桶好好地放在角落里,他怎么會直挺挺地沖過來栽進去?一股透心涼的寒意從尾椎骨瞬間竄上天靈蓋,比這秋日的冷水還要刺骨!他感覺黑暗中有無數雙眼睛正死死地盯著他,帶著冰冷的嘲笑。
“鬼!有鬼!救命啊——!”極度的恐懼攫住了他,他發出一聲凄厲得不似人聲的尖叫,手腳并用地從污水坑里爬出來,連滾帶爬,頭也不回地朝著院門方向狼狽逃竄,連他那寶貝鞭子和宮椅都顧不上了。那身濕透的袍子在地上拖出長長一道污濁的水痕,如同一條丑陋的傷疤。
庭院里只剩下百里旭一人。
他依舊站在原地,手里還拿著那柄破掃帚,目光卻不再是空洞和麻木,而是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剛才發生的一切!
就在王太監要抽打他的時候,昨夜那個自稱“神女”的少女,憑空出現在了王太監的身后!她臉上帶著惡作劇得逞般的頑皮笑容,在王太監沖過來時,極其靈巧地、不著痕跡地伸出了一只腳……
然后,在王太監掙扎著爬起來再次撲向他時,又是她,像一陣風似的繞到角落,對著那個破水桶輕輕一推……
此刻,那個神秘的少女正坐在廊下王太監先前坐過的宮椅旁邊一塊干凈的石階上。她抱著肚子,笑得前仰后合,眼淚都從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睛里飚了出來。
“哈哈哈……哎呦喂……笑死我了……活該!讓你欺負人!哈哈哈……”
她笑得那樣肆意,那樣暢快,整張小臉都煥發出一種奪目的光彩,仿佛所有的陽光都匯聚在了她的身上。那笑聲清脆如玉石相擊,帶著一種神奇的魔力,竟讓這陰冷破敗的庭院都似乎明亮溫暖了幾分。
百里旭呆呆地看著她,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她的模樣。素白的衣裙纖塵不染,烏黑的發絲在晨光中泛著微光,眉眼精致得如同畫中走出的人兒。尤其是那雙眼睛,笑起來時,彎成了月牙,里面盛滿了純粹的快樂和……溫暖?
少女笑夠了,抬手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淚花,然后朝著呆立的百里旭,大大方方地揮了揮手,臉上依舊帶著未褪盡的笑意,眼睛亮晶晶地眨巴著,像是夜空里最調皮的星星。
“喂!”她清脆的聲音打破了寂靜,“小可憐,”她指了指王太監消失的方向,又指了指百里旭,“別傻站著啦!那老狗暫時不敢來了。”她歪著頭,嘴角噙著笑,帶著毫不掩飾的好奇,“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吧?你叫什么名字?”
也許是她的笑容太過晃眼,也許是剛才那場鬧劇驅散了些許陰霾,百里旭鬼使神差地張了張嘴,一個名字脫口而出:
“百里旭。”
話一出口,他自己先愣住了,懊惱瞬間爬上眉梢。他怎么能對一個來路不明、甚至不知是人是鬼的存在說出自己的名字?他立刻抿緊了唇,有些狼狽地撇開了視線,不敢再看那雙過于明亮的眼睛。
“百里旭?”少女卻像是沒注意到他的懊惱,輕輕重復了一遍,聲音里帶著一絲奇異的韻味。她微微仰起頭,似乎在品味這個名字,“遠景何晃晃,旭日照萬方……”她輕聲吟誦了一句,然后展顏一笑,那笑容里帶著純粹的欣賞,“好名字!光明溫暖,生機勃勃!像清晨初升的太陽。”
百里旭的身體猛地一震!這句詩……這句關于他名字由來的、早已被塵封在記憶最深處的詩……
少女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澄澈,語氣自然而篤定,仿佛在陳述一個毋庸置疑的事實:“你的母親……一定很愛你吧?”
轟隆!
仿佛一道驚雷在百里旭的腦海中炸響!他再也無法維持那份強裝的冷漠和疏離,猛地抬起頭,驚愕萬分地望向石階上那個巧笑倩兮的少女。那雙清澈見底的眸子里,倒映著他此刻難以置信的狼狽。
她怎么會知道?她究竟是誰?這個名字的含義,這句詩,還有……母親的愛……這些深埋在他心底、如同禁忌般碰都不敢碰的東西,她怎么……怎么如此輕易地就說了出來?
晨風吹過,卷起地上的幾片落葉,打著旋兒從兩人之間飄過。破敗的庭院里,一個滿身傷痕、滿心戒備的“妖孽”皇子,和一個來歷成謎、笑容燦爛的“神女”少女,隔著幾步的距離,無聲地對視著。
陽光似乎終于艱難地穿透了層層陰霾,吝嗇地在少女身上鍍上了一層薄薄的金邊,也將百里旭眼中那深不見底的冰寒,悄然融化開了一道細微的裂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