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七子時三刻。
蘇棠在帳子里翻了三個身,突然坐起來。
春桃早候在床前,假裝被驚醒,揉著眼睛喊:“姑娘又犯夢游癥啦!“
蘇棠赤著腳往門口走,踢到門檻也不躲。
春桃追上來,邊給她披外衣邊嘀咕:“前兒大夫說要順著,別驚醒了。“守夜的丫鬟剛要攔,春桃把藥錢匣子往她們懷里一塞:“賞你們買桂花糕,莫聲張。“
出了院門,春桃拽著她往角門跑。
墻根下早堆著疊好的夜行衣,蘇棠迅速套上,接過春桃塞來的羊皮地圖——是她前日借抄經(jīng)之名,用草汁在佛經(jīng)背面畫的驛站路線。
“小心野狗。“春桃往她懷里塞了把彈弓,“戌時我去廚房偷了半塊醬肉,掛在西墻第三塊磚縫里。“
蘇棠翻上墻頭時,月光正落在她腕間的草螞蚱串上。
那是乳母教的,每根草莖都編著“逢兇化吉“的結(jié)。
廢棄驛站的破窗漏出火光時,她正趴在院外老槐樹上。
風(fēng)卷著焦土味撲過來,她摸了摸袖中碎瓷片——那是前日蘇綰的丫鬟端蓮子羹時,她故意打翻碗撿的,邊沿還沾著鶴頂紅的藥漬。
梁上積灰簌簌落,蘇棠蜷成一團(tuán)。
底下燭火晃得人眼暈,她盯著那兩道身影,指甲掐進(jìn)掌心——左邊月白繡鞋是蘇綰,右邊紅衣繡著并蒂蓮,臉卻和蘇綰生得一模一樣。
“北疆軍營布防改了。“蘇綰聲音發(fā)顫,“蕭沉淵這兩日調(diào)了三千暗衛(wèi)去雁門關(guān)。“
紅衣女子把布防圖往桌上一摔,袖口露出半截青蛇刺青:“怕什么?
等你把那庶女換回來,他查案查到一半斷了線索,還不得瘋?“
蘇棠喉間發(fā)緊。
上個月蕭沉淵說要查蘇綰逃婚真相,她故意把“流產(chǎn)“時撿到的金步搖(蘇綰的)落在案幾上,原想引蘇綰動手,沒想到...
“換?“蘇綰絞著帕子,“她現(xiàn)在跟蕭沉淵走得近,那日在祠堂,他還替她擋了嬤嬤的戒尺。“
“蠢!“紅衣女子甩了她一巴掌,“你不是說他中毒時總喊'阿綰'?
那庶女再會裝,能比你這個青梅竹馬真?“
蘇棠的草螞蚱串在掌心勒出紅痕。
她記起新婚夜蕭沉淵捏著她下巴說“你比阿綰瘦“,記起前日他翻蘇綰舊物時,她躲在廊下聽他低低念“阿綰的簪子該換了“——原來都是蘇綰動的手腳。
“初七夜子時,布防圖必須送到。“紅衣女子扯下脖子上的玉牌,“這是我主子給的,事成之后...你就是定北王世子妃。“
蘇棠突然聽見院外馬蹄聲。
她貼著梁木往角落挪,衣擺掃落半片瓦。
底下燭火“噗“地滅了,紅衣女子的聲音像淬了毒:“誰?“
蘇棠屏住呼吸。
月光從破屋頂漏下來,照見她腳邊有半截斷梁——剛好能遮住她縮起的小腿。
“許是野貓。“蘇綰的聲音發(fā)虛,“我...我去看看。“
腳步聲往門口去了。
蘇棠摸到梁上凸起的木刺,指甲深深掐進(jìn)去——她得記住紅衣女子的青蛇刺青,記住玉牌上的云紋,記住蘇綰抖得厲害的右手(上個月她推自己下池塘?xí)r,右手也抖得拿不穩(wěn)帕子)。
院外突然傳來刀劍相撞聲。
蘇綰“啊“地尖叫,紅衣女子罵了句異族話,抓起布防圖就要跑。
蘇棠看見梁下有個破洞,正對著墻角的柴堆——她可以跳下去,滾進(jìn)柴堆里躲...
“不許動。“
冷得像冰錐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蘇棠順著聲音看過去,月光里站著個人,玄色大氅被風(fēng)掀開,腰間定北王府的玄鐵令牌閃著寒光——是蕭沉淵。
他手里握著劍,劍尖滴著血。
蘇綰癱坐在地,發(fā)間珠釵散了一地,左邊臉頰腫得老高——剛才那聲尖叫,該是他打的。
“蕭...蕭哥哥?“蘇綰爬過去抱他的腿,“我是阿綰啊,你忘了嗎?
小時候你被嬤嬤罰跪,是我給你送姜茶...“
蕭沉淵一腳踹開她,劍尖挑起紅衣女子的下巴:“說,誰派你來的?“
紅衣女子突然笑了,血從嘴角滲出來:“定北王世子又如何?
等北疆布防圖到了我主子手里...啊!“
她話沒說完,蕭沉淵的劍已經(jīng)捅進(jìn)她心口。
蘇棠盯著那灘血,突然想起前日蕭沉淵喝她遞的蓮子羹時,喉間泛起的腥甜——原來他早知道有毒,只是沒說。
“阿福。“蕭沉淵甩了甩劍上的血,“把蘇綰押回相府。“
阿福從陰影里走出來,手里提著刀。
蘇綰突然撲向蕭沉淵,指甲刮過他的臉:“你不能抓我!
你中毒時喊的是我名字,你說要娶我...啊!“
阿福的刀背砸在她后頸,蘇綰軟軟倒下去。
蕭沉淵蹲下來,撿起地上的布防圖,月光照在他臉上,看不出喜怒。
蘇棠的心跳得要沖出喉嚨。
她慢慢往梁邊挪,腳尖已經(jīng)碰到木椽——只要再挪半寸,就能滑進(jìn)柴堆里。
“梁上的。“蕭沉淵突然抬頭,“下來。“
蘇棠的腳尖懸在梁椽外,聽見蕭沉淵的聲音,指尖的草螞蚱串勒得生疼。
她僵了僵,慢慢直起身子,月光透過破瓦落下來,照得她眼底的慌亂像沾了水的鹿毛。
“世、世子哥哥。”她扶著梁木往下爬,衣擺勾住木刺,“棠棠...棠棠夢游又走錯路啦。”
紅衣女子突然劇烈咳嗽,血沫濺在青磚上:“殺了她...那庶女...知道太多...”話未說完,喉間發(fā)出咯咯聲,腦袋一歪沒了氣息。
蕭沉淵的目光掃過蘇棠發(fā)顫的小腿,又落在她攥得發(fā)白的手背上。
蘇綰突然撲過來,指甲幾乎要撓到蘇棠腳踝:“是她!是她偷聽我們說話!蕭哥哥你信我,我才是你的阿綰——”
“阿福。”蕭沉淵截斷她的尖叫,“堵她的嘴。”
阿福上前扯下腰帶,蘇綰咬他的手,他反手給了她一記耳光。
蘇棠踉蹌著從梁上跳下來,手腕擦過斷木,一道血痕蜿蜒而下。
“疼。”她吸了吸鼻子,盯著滲血的傷口,“像上次被貓抓的那樣疼。”
蕭沉淵的瞳孔縮了縮。
他記得半月前她被廊下的貍貓撓了手背,舉著傷處湊到他跟前:“世子哥哥吹吹,吹吹就不疼啦。”他當(dāng)時冷著臉別開眼,現(xiàn)在卻鬼使神差地攥住她手腕。
指腹觸到溫?zé)岬难斫Y(jié)動了動:“誰傷的?”
蘇棠歪頭看他,睫毛上沾著梁上的灰:“是...是剛才那姐姐甩的針針。”她從袖中摸出半枚銀針,針尖還掛著她的血,“棠棠躲得快,可還是蹭破了皮。”
蕭沉淵捏著銀針的手青筋暴起。
他轉(zhuǎn)身踢開紅衣女子的尸體,在她腰間摸到個小瓷瓶,倒出一顆藥丸塞進(jìn)蘇棠嘴里:“解毒的。”
“苦。”蘇棠皺著眉頭舔嘴唇,“比世子哥哥的藥還苦。”
蕭沉淵沒接話。
他解下大氅裹住她,玄色毛邊掃過她沾灰的臉。
阿福已經(jīng)捆好了蘇綰,正用刀背敲她后頸讓她安分。
“回府。”蕭沉淵抱起蘇棠,她的傷腕搭在他胸口,血滲進(jìn)他里衣,“讓張?zhí)t(yī)候著。”
蘇棠靠在他頸窩,能聽見他心跳聲比平時快。
她悄悄蜷起沒受傷的手,草螞蚱串上的草莖刺得掌心發(fā)癢——這是她第三次見他殺人,第一次是新婚夜抵著她脖子的匕首,第二次是前日替她擋刺客時濺在她裙角的血,這次...他的劍上還滴著紅衣女子的血,可抱她的手卻輕得像怕碰碎了糖人。
到王府時天剛蒙蒙亮。
張?zhí)t(yī)掀開她的衣袖,倒抽一口冷氣:“這傷口...怕是沾了毒。”
蕭沉淵的手指在案幾上敲出急促的響:“清毒。”
“需得用銀針挑破毒血,再敷冰蟾膏。”張?zhí)t(yī)擦了擦汗,“只是姑娘怕疼...”
“棠棠不怕。”蘇棠攥住蕭沉淵的袖口,“世子哥哥在,就不怕。”
蕭沉淵的指節(jié)被她攥得發(fā)白。
他看著張?zhí)t(yī)的銀針扎進(jìn)她手腕,她疼得發(fā)抖,卻咬著唇?jīng)]哭。
直到清毒完畢,她才小聲說:“手好燙,像...像燒紅的炭。”
蕭沉淵摸了摸她的額頭,又摸了摸自己的,臉色沉下來。
他打發(fā)走張?zhí)t(yī),守在床邊,看她漸漸合上眼。
蘇棠昏睡前最后看見的,是他握著她傷腕的手,指腹一下下蹭著她的手背,像在哄鬧覺的小獸。
她聽見他低低的聲音,混著窗外的風(fēng)聲:“睡吧,我守著。”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她腕間的傷口正在發(fā)燙,毒素正順著血管往深處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