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正診完脈退下時，蘇棠正把童謠本按在胸口。

春桃端來參茶，見她盯著燭火發怔，紙頁上朱筆圈了七八個字——“彎似眉““星三點““月白邊“，正是昨夜佛堂里老嬤嬤碎碎念的詞句。

“姑娘？“春桃輕聲喚。

蘇棠手指戳了戳“星三點“，又翻到前頁《銀鈴謠》。

銀鈴、月白襦裙、血沾襟，老嬤嬤說敵國女子總哼這支調子。

她突然攥緊本子，指節發白——蘇綰房里的繡帕，不正是月白底色，繡著三顆銀線星子？

第二日卯時，蕭沉淵掀簾進來時，蘇棠正蹲在妝臺前系繡鞋。

她抬頭笑：“世子哥哥，我想去柴房抄經。“

“柴房？“蕭沉淵眉心皺成川字。

“佛堂太靜，柴房有稻草香。“她晃了晃手里的木簪，“當年在相府，我總蹲柴房抄《女戒》。“

蕭沉淵盯著她發頂翹起的呆毛，喉結動了動。

昨夜她在他掌心劃的“敵國銀鈴“還發燙，柴房...或許能引出些什么。“隨你。“他扔給她件狐裘，“戌時前回。“

蘇棠蹦跳著出了門，袖中硬邦邦的——是她用草葉拓下的童謠密碼，春桃連夜抄在薄絹上。

她拎著竹籃，里面二十串糖葫蘆裹著糖霜，紅得像要滴出血。

柴房門“吱呀“一聲開了，霉味混著稻草香涌出來。

蘇棠踮腳往里走，稻草在腳下發出細碎的響。

最里間的草堆突然動了動，露出半張灰黃的臉——頭發結成縷，左眼蒙著塊破布，正是被蘇綰貶到柴房十年的柳娘子。

“柳娘子。“蘇棠放輕聲音，把糖葫蘆籃往前推了推，“我是蘇家庶女蘇棠，來問些舊事。“

柳娘子渾身劇震，蒙布的左眼滲出濕痕。

她盯著糖葫蘆上的糖殼，喉嚨動了動：“你...你怎么知道我愛吃糖...“

蘇棠把最頂的那串遞過去，糖殼在晨光里閃著光：“十年前，相府小廚房丟了半筐山楂。

柳娘子怕主母罰，把山楂全熬了糖。“她歪頭笑，“我蹲柴房偷看過，你躲在灶臺后舔糖鏟。“

柳娘子的手緩緩抬起來，指尖離糖葫蘆還有半寸，突然抖得像秋風里的枯葉。

她蒙布的左眼猛地抽搐，嘶啞著喊：“走！

快走！

他們會殺了你——“

“誰會殺我？“蘇棠按住她發抖的手背，“是蘇姐姐？

還是那個戴銀鈴鐺的？“

柳娘子瞳孔驟縮，蒙布下的傷口滲出血珠。

她盯著蘇棠腕間的草螞蚱串，突然抓住她的手，指甲幾乎掐進肉里：“草螞蚱...奶娘教的？“

蘇棠心里一震。

她的草螞蚱編法，確實是乳母臨終前教的——那是犯官之女才會的手藝。

“十年前冬夜...“柳娘子喉間發出咯咯聲，“我給蘇二姑娘送補湯，看見她房里有個穿月白襦裙的女人...腰間掛著銀鈴鐺...“

“叮鈴——“

柴房外突然傳來銅鈴聲。

柳娘子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縮回手，把糖葫蘆撞得滾了一地。

她蜷縮進草堆，蒙布的左眼死死盯著門口：“走！

快——“

蘇棠彎腰撿糖葫蘆，指尖碰到個硬物。

她不動聲色捏起，是塊碎瓷片，上面沾著暗褐色痕跡——像血，又像某種藥汁。

“棠棠？“蕭沉淵的聲音從門外傳來，“醫正說你受不得涼。“

蘇棠把碎瓷片塞進袖管，轉身時已掛起甜笑：“世子哥哥來接我啦？“她蹲下身，把滾到柳娘子腳邊的糖葫蘆撿起來，“柳娘子嘗嘗，比十年前的甜。“

柳娘子顫抖的手懸在半空，終于碰了碰糖葫蘆的糖殼。

糖渣簌簌落進她掌心，像落了層細雪。

柳娘子的糖葫蘆剛碰到唇，眼淚就砸在糖殼上。“那姑娘說...說北疆軍糧囤在黑風崖。“她喉嚨里滾出一串嘰里咕嚕的異族話，蘇棠指尖猛地掐進掌心——這不正是老嬤嬤昨夜哼的童謠尾句？

“世子夫人。“阿福的聲音像淬了冰，“王爺召您去前院用午膳。“

蘇棠抬頭，見阿福身后兩個暗衛手按刀柄，目光正往柳娘子縮著的草堆里掃。

她踉蹌著起身，竹籃“哐當“砸在地上，糖葫蘆骨碌碌滾到柳娘子腳邊。“呀，都臟了。“她蹲下身撿，故意把最紅的幾串踢到草堆深處，“柳姐姐別嫌棄，我明日再帶新的來。“

阿福眉心一跳，上前半步要扶她：“夫人金貴身子，莫要蹲地上。“

蘇棠往旁一閃，撲進蕭沉淵懷里：“世子哥哥的皮氅好暖。“她仰起臉，小鹿眼濕漉漉的，“王爺召我做什么呀？“

蕭沉淵垂眸看她發頂，余光瞥見阿福繃緊的下頜。“許是問你抄經的事。“他伸手替她理了理被草屑勾亂的鬢發，掌心悄悄碰了碰她袖中硬邦邦的碎瓷片——那是方才她塞過來的。

前院用膳時，蘇綰的陪嫁丫鬟端來蓮子羹。

蘇棠舀起一勺，突然“哎呀“叫出聲：“蓮子苦！“她把碗推給蕭沉淵，“世子哥哥替我嘗嘗？“

蕭沉淵抿了一口，喉間泛起腥甜——分明加了微量鶴頂紅。

他不動聲色擦了擦嘴，將蘇棠的手包進自己掌心：“確實苦。“

夜里回房，春桃燒了熱水。

蘇棠泡在浴桶里，盯著窗紙上阿福的影子晃過去又晃回來。“春桃。“她突然開口，“把童謠本拿來。“

春桃從妝匣暗格里取出本子，見她指甲深深掐進紙頁，將“彎似眉““星三點“與柳娘子的異族話逐字對調。

燭火忽明忽暗，蘇棠的影子在墻上晃成一團，直到“九月初七，雁門關外，紅衣女子攜布防圖赴約“幾個字從亂碼里跳出來。

“啪“的一聲，燭芯爆了。

蘇棠猛地攥緊本子，指節發白——蘇綰的繡帕是月白星子，老嬤嬤的銀鈴謠是敵國調子，柳娘子的碎瓷片上沾著的，分明是調鶴頂紅的藥汁。

“姑娘？“春桃遞來帕子，見她額頭全是汗。

蘇棠擦了擦臉，把本子塞進春桃手里：“明早拿給阿福，就說我抄錯了要重寫。“她掀開被子躺下，眼睛盯著帳頂，“春桃，你說...要是有人夜里總說夢話，是不是該請個大夫？“

春桃眨眨眼：“姑娘從前在柴房，總說'糖炒栗子甜又香'的夢話呢。“

蘇棠笑了，翻了個身把臉埋進枕頭。

月光透過窗欞爬進來，照見她攥著的草螞蚱串——那是乳母教的，每根草莖都編著“逢兇化吉“的結。

窗外，阿福的影子頓了頓，轉身往蘇綰的院子去了。

帳子里，蘇棠的睫毛輕輕顫了顫。

她在心里數著：九月初七，還有十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