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無漾站在原地，望著那倉惶逃離的背影，久久未動。他攤開方才扶住她時觸碰過她手臂的手掌，指尖似乎還殘留著那一點(diǎn)微弱的、帶著顫抖的冰涼觸感。

竹林的風(fēng)吹過，帶來一絲涼意，也吹動了他玄青色的衣袂。少年沉靜如水的眼眸深處，第一次清晰地浮現(xiàn)出濃重的、化不開的困惑，以及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失落。

為何？那雙清澈的眸子里，除了恐懼，似乎還藏著別的、更深沉的東西？那東西，像一片陰云，籠罩在她和他之間，讓他第一次感到一種名為“無力”的情緒。

自竹林偶遇后，林月卿躲裴無漾躲得更加徹底，幾乎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裴無漾似乎也察覺到了她刻意的回避，在府中行走時，目光會下意識地掃過一些偏僻的角落，但從未再主動靠近過她。兩人之間形成了一種無聲的、冰冷的默契——視而不見。

日子在一種緊繃而壓抑的氣氛中悄然流逝。裴無漾在徐江的教導(dǎo)下進(jìn)境神速，少年將軍的鋒芒在經(jīng)史韜略的浸潤下，漸漸沉淀出一種更為內(nèi)斂深沉的銳氣。他依舊沉默寡言，只是在面對徐江時，眼神中會流露出真切的敬重。

終于，到了裴無漾首次返回建康的日子。徐江布置了厚厚一疊課業(yè)，并約定好了下一次來云州的時間和需要精讀的典籍。

啟程那日清晨，天色微熹。徐府門前，車馬已備好。裴無漾向恩師徐江鄭重辭行。徐老夫人也帶著府中眾人出來相送。

林月卿被嬤嬤牽著，站在人群的最后面，低著頭，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她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他終于要走了！雖然不久后還會回來，但至少此刻，她能獲得短暫的喘息。

裴無漾翻身上馬，動作干凈利落，玄青色的騎裝襯得他身姿挺拔如松。他勒住韁繩，目光下意識地掃過送行的人群，在那抹幾乎要縮進(jìn)角落的鵝黃色身影上停頓了一瞬。

她依舊低著頭，只露出一個烏黑的發(fā)頂和一小段白皙的脖頸。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那小小的身影幾不可察地又往后縮了縮。

裴無漾的唇線幾不可察地抿緊了些。他收回目光，對著徐江夫婦再次抱拳：“恩師，師母，弟子告辭。兩月后必當(dāng)如期歸來，聆聽教誨。”

“路上小心。”徐江頷首，目光中帶著期許。

“世子一路平安。”徐老夫人慈祥地叮囑。

裴無漾最后看了一眼徐府的門楣，不再多言，調(diào)轉(zhuǎn)馬頭。隨行的護(hù)衛(wèi)也紛紛上馬。馬蹄聲在清晨寂靜的街道上響起，清脆而富有節(jié)奏，漸漸遠(yuǎn)去。

直到那隊(duì)人馬徹底消失在街角，再也看不見，林月卿才緩緩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緊繃了多日的神經(jīng)驟然松懈，身體竟感到一陣虛脫般的乏力，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濕。

“卿姐兒，怎么了？臉色這么白？”嬤嬤擔(dān)憂地摸了摸她的額頭。

“沒……沒事，嬤嬤。”林月卿勉強(qiáng)擠出一個笑容，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輕松，“就是……就是有點(diǎn)冷，我們快進(jìn)去吧。”

她拉著嬤嬤的手，轉(zhuǎn)身快步走進(jìn)府門，仿佛身后有什么可怕的東西在追趕。陽光灑在她身上，卻驅(qū)不散心底那片因那個少年而生的陰霾。她知道，這只是暫時的逃離。命運(yùn)的絲線，早已將他們纏繞在一起。下一次馬蹄聲響起，那個帶來血色記憶的少年，還會回來。

而此刻，策馬奔馳在官道上的裴無漾，迎著初升的朝陽，面容沉靜。風(fēng)吹起他額前的碎發(fā)，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和那雙深邃的眼眸。云州之行，收獲遠(yuǎn)超預(yù)期，恩師的學(xué)識令他折服。但心頭，卻始終盤桓著一個小小的、帶著巨大謎團(tuán)的影子——那個避他如蛇蝎的林家小姑娘。

那雙充滿恐懼和疏離的眼睛，像一根刺，扎在那里，隱隱作痛。他握緊了手中的韁繩，目光投向遙遠(yuǎn)的天際線。

林月卿……他默念著這個名字。下一次，定要弄個明白。

建康城，天子腳下，繁華更勝往昔，卻也暗藏波濤。

裴無漾甫一回到晟王府，便被堆積如山的軍務(wù)和父王的詢問淹沒。南疆雖暫時平定，但北境邊陲，北燕的騎兵時有異動，摩擦不斷。老晟王裴錚指著輿圖，面色凝重：“北燕新主野心勃勃，絕非安分之輩。韓景在壽陽練兵，屢屢索要糧餉軍械，陛下雖有疑慮，但念其先前戰(zhàn)功，加之北伐心切，多有縱容。無漾，你此去云州，可曾留意過壽陽方向的消息？”

裴無漾站在父親身側(cè)，目光銳利地掃過輿圖上壽陽的位置，腦海中卻不由自主地閃過云水河畔那張?bào)@懼蒼白的小臉。他定了定神，壓下心頭那點(diǎn)不合時宜的紛擾，沉聲答道：“云州地處東南，距壽陽甚遠(yuǎn)，民間并無特別傳言。但恩師徐公曾言，韓景此人，出身北燕，性情偏執(zhí)陰鷙，非善類。其私募民兵，擴(kuò)充勢力，恐非僅為北伐。”他頓了頓，想起徐江談及韓景時那深沉的憂慮，“恩師提醒，當(dāng)留意其與北燕的舊怨，以及……朝中是否有人與其暗通款曲。”

“暗通款曲？”裴錚濃眉緊鎖，“你是說……”

“臨賀王裴正德。”裴無漾吐出這個名字，聲音冷了幾分，“此人覬覦儲位之心，朝野皆知。韓景叛亂，若無內(nèi)應(yīng)，豈能輕易渡淮破城？裴正德都督京師諸軍事，屯守丹陽，宣陽門正是他轄下。若他心懷不軌，與韓景勾結(jié)……”

父子二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凝重。晉文帝晚年昏聵，迷信佛事，對宗室過于寬縱，已埋下禍根。

“此事非同小可，需暗中查探，切不可打草驚蛇。”裴錚沉聲道，“無漾，你如今是徐公弟子，身份清貴，不易引人注目。下次去云州，不妨多留心，看能否從徐公或云州官場中探聽些蛛絲馬跡。徐公雖隱世，但其門生故舊遍布朝野，消息或有獨(dú)到之處。”

“是，父王。”裴無漾應(yīng)下，心中卻莫名地再次掠過那個躲閃的身影。探聽消息……或許，也能順便解開那個謎團(tu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