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日子，林月卿幾乎將自己鎖在了小院和徐江的書房里。她像一個警惕的小獸，豎起全身的尖刺，只為了避開那個名叫裴無漾的少年。

老晟王裴錚此行的目的，徐江并未瞞她。為太子求賢，請徐氏出山，以太子太傅之禮相待。外祖父徐江的態度亦如前世，婉拒了入朝為官的邀請。然而，當老晟王帶著一絲無奈和不甘準備告辭時，徐江卻話鋒一轉，目光落在了靜立一旁的裴無漾身上。

“徐某年邁，出仕輔佐太子已力不從心。然王爺拳拳為國之心，老夫感佩。”徐江捋著胡須，緩緩道，“世子年少英杰，根骨清奇，氣度沉凝，實乃良才美玉。若王爺不棄，徐某愿收世子為關門弟子，將畢生所學傾囊相授，或可助王爺一臂之力，為大晉培育棟梁之材。”

此言一出，廳內眾人皆是一怔。

裴錚先是一愣，隨即眼中爆發出巨大的驚喜！徐江是何等人物？當世大儒，隱世清流領袖，其學問見識，堪稱國士無雙！能得他青睞收為弟子，這簡直是天大的機緣！他立刻起身，鄭重一揖：“徐公厚愛！犬子何德何能！此乃無漾之幸，更是我裴家之幸！無漾，還不快拜見恩師！”

裴無漾也愣住了。他雖年少，卻也明白徐江在士林中的地位。他并非一心只讀圣賢書的性子，但能得此等大儒親自教導，于見識、于韜略，皆是莫大的裨益。他壓下心頭的震動，上前一步，撩袍跪地，行叩拜大禮：“弟子裴無漾，拜見恩師！”

“好，好。”徐江含笑受了禮，親自將他扶起，“為師清簡，不喜虛禮。日后你每兩月需往返建康與云州一次，聽講、交課業、論經義。學海無涯，望你勤勉不輟。”

“弟子謹遵師命！”裴無漾的聲音帶著少年人少有的沉穩。

這個消息如同驚雷，炸得躲在書房窗后偷聽的林月卿小臉煞白。她最害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裴無漾成了外祖父的弟子！這意味著，在未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他會頻繁地出現在她的生活里！她想要遠離他的計劃，還未開始，就被這突如其來的師徒名分徹底打亂了陣腳。

恐慌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住她的心臟。她該怎么辦？

日子不緊不慢地滑過。老晟王裴錚在云州盤桓數日后便啟程返回建康處理軍務，留下了裴無漾在徐府正式開始了他的求學生涯。

徐江的教學不拘一格，有時在書房講解經史，有時在庭院中談論時局兵法，有時甚至帶著裴無漾去云州城外的山野實地體悟老莊之道。林月卿則盡量避開所有裴無漾可能出現的時間和地點。她要么早早去書房占據離外祖父最近的位置，要么就借口身體不適留在自己的小院，要么就帶著丫鬟去府中最偏僻的花園角落玩耍。

然而，徐府再大，也總有避無可避的時候。

這一日午后，陽光透過稀疏的竹葉，在徐府后園的小徑上灑下細碎的光斑。林月卿為了避開裴無漾慣常在東苑書齋讀書的時間，特意溜到西苑這片僻靜的竹林來尋幾味藥草——前世為了解他戰報中的傷勢而學醫的習慣，似乎也刻在了骨子里。

她蹲在一叢茂密的翠竹下，小心翼翼地用小鏟子挖著一株開著淡紫色小花的“紫珠草”，據說有止血化瘀之效。丫鬟被她打發去取水囊了，此刻竹林里只有風吹竹葉的沙沙聲和她自己細微的呼吸聲。

突然，一陣沉穩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踏在鋪滿竹葉的小徑上，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林月卿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這個時辰，這個方向……除了剛結束早課、習慣在午后來竹林靜思的裴無漾，還會有誰？

她像受驚的兔子，猛地縮回手，下意識地想躲到更深的竹叢后面，卻因為蹲得太久腿腳發麻，動作間一個趔趄，“哎呀”一聲輕呼，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撲去，手里的藥鏟也脫手飛了出去。

預想中摔在冰冷碎石上的疼痛并未傳來。一只帶著薄繭、骨節分明的手，穩穩地抓住了她的胳膊，一股溫和而有力的力道將她傾斜的身體拉了回來。

林月卿驚魂未定地站穩，一抬頭，便撞進了一雙深邃沉靜的眼眸里。

裴無漾不知何時已站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影擋住了大部分陽光，在她身上投下一片陰影。他微微蹙著眉，目光落在她因驚嚇而蒼白的小臉上，又掃了一眼地上散落的藥草和小鏟子。

“可有傷著？”他的聲音在寂靜的竹林里響起，清越中帶著一絲少年人特有的微啞，語氣依舊平淡，卻少了幾分初見的漠然，似乎多了一點……不易察覺的關切？

林月卿卻像被燙到一般，猛地抽回了自己的胳膊！動作之大，幾乎帶著抗拒的意味。她連連后退兩步，小小的胸脯因為急促的喘息而起伏著，眼神里充滿了戒備和顯而易見的恐懼，仿佛站在她面前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頭隨時會噬人的猛獸。

“沒……沒有！”她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顫抖，小臉繃得緊緊的，“多謝世子！我……我這就走！”說完，她甚至顧不上去撿地上的藥草和鏟子，轉身就要逃離這片讓她窒息的竹林。

“等等。”裴無漾的聲音在她身后響起，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讓林月卿的腳步瞬間釘在了原地。

她僵硬地轉過身，不敢看他，視線飄忽地落在他玄青色的衣角上。

裴無漾俯身，撿起地上那株沾了泥土的紫珠草和那把小藥鏟。他沒有立刻遞還給她，而是走到旁邊一處清澈的石潭邊，仔細地沖洗掉藥草根部的泥污，又將藥鏟擦拭干凈。

他做這一切的動作不疾不徐，帶著一種沉穩的韻律。陽光透過竹葉的縫隙落在他專注的側臉上，勾勒出少年人初顯棱角的輪廓。

林月卿怔怔地看著他。眼前的畫面，與前世那個浴血而來、滿身戾氣的戰神身影，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她心中那根緊繃的弦，似乎被這意外的、帶著點笨拙的善意，輕輕撥動了一下。但隨即，前世林府滿門白綾、遍地血污的景象再次席卷腦海！那點微弱的動搖瞬間被更深的恐懼和決絕壓了下去。

裴無漾將洗凈的紫珠草和藥鏟遞到她面前。他的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那濃密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樣不安地顫抖著。他沉默了片刻，終于問出了盤旋心頭許久的疑惑，聲音比剛才低沉了些許：

“你……為何如此怕我？”

他的語氣里沒有質問，只有一種純粹的、尋求答案的困惑。這困惑如此清晰，以至于讓林月卿的心猛地一揪。

她抬起頭，飛快地看了他一眼。少年清澈的眼眸里，映著她驚慌失措的小小倒影。她能說什么？說她知曉未來？說他最終會遲來一步？說靠近他就會帶來災禍？

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口，最終只化作一句帶著哭腔的、蒼白無力的辯解：“我……我沒有怕世子！”話音未落，她一把奪過他手中的藥草和鏟子，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也像是最后的逃離工具，轉身頭也不回地跑掉了。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很快消失在青翠的竹林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