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徐府的清晨，浸潤著草木的清香和書卷的墨香。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書房的青磚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徐江老先生端坐案前，銀須白發，神情肅穆，正提筆批注著一卷古籍。林月卿則坐在窗邊的矮榻上，捧著一卷《莊子》，目光卻有些飄忽，未能完全沉入那“逍遙游”的境界。

重生已過三日，那夜的血色夢魘與裴無漾沉靜中帶著探究的眼神，如同兩股糾纏的藤蔓，在她心底瘋長。她強迫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文字上，試圖用先賢的智慧來撫平內心的驚濤駭浪。

“外祖父，”她放下書卷，聲音帶著一絲孩童特有的軟糯，卻又努力維持著某種刻意的平靜，“今日……可會有人來訪？”

徐江擱下筆，抬眼看她，目光溫和而睿智：“卿兒今日似乎有些心緒不寧？可是昨日燈會受了驚，還未緩過神來？”他頓了頓，想起昨日孫女回來后異常沉默的模樣，“訪客？你怎知今日會有訪客？”

林月卿心中一緊，知道自己問得突兀了。她垂下眼睫，掩飾住眼底的慌亂，小聲道：“昨日……在街上似乎看到有穿著建康那邊樣式衣裳的人進城……隨口問問。”

徐江捋了捋胡須，并未深究，只當是小孩子好奇心重：“嗯，是有貴客將至。一位故人，攜其子前來。”

話音落下的瞬間，林月卿感覺自己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像墜入了冰冷的深潭。來了！終究還是來了！老晟王裴錚帶著裴無漾來了！前世命運的齒輪，在她竭力想要逃離時，依舊固執地轉動著，發出沉悶的聲響。

她幾乎想立刻找個借口跑回自己的小院躲起來。但八歲孩童的身體，在威嚴慈和的外祖父面前，又能有什么合理的理由呢？她只能僵硬地坐在原地，小手無意識地絞緊了書卷的邊緣，指節泛白。

“貴客臨門，卿兒也隨外祖父見見吧。”徐江并未察覺她的異樣，只道是孩子面對生人的尋常緊張，語氣帶著安撫，“是位頂天立地的英雄，其子亦是少年英才，不必拘謹。”

“是，外祖父。”林月卿的聲音細若蚊蚋，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她知道，避無可避了。

約莫半個時辰后，管家徐伯恭敬地引著兩人步入前廳。玄青色的身影甫一出現，林月卿的心跳便驟然失序。她像只受驚的小鹿，猛地低下頭，視線死死盯住自己繡鞋上那對憨態可掬的蝶戀花圖案，仿佛要將那絲線都數清。

“徐公，多年不見，風采更勝往昔啊！”老晟王裴錚洪亮爽朗的笑聲打破了廳內的寧靜。他大步上前，抱拳行禮，姿態豪邁，帶著戰場上淬煉出的鐵血之氣。

“裴王爺！”徐江起身相迎，臉上露出真摯的笑意，眼中亦有對故友的欣賞，“一別經年，王爺英姿勃發，令人欣慰。快請上座！”

兩位長輩寒暄之際，林月卿能清晰地感覺到一道沉靜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那目光帶著審視，帶著一絲昨日初見時的殘留困惑，如同實質般，讓她低垂的頭顱幾乎要埋進胸口。她的小手緊緊攥著衣角，手心沁出細密的冷汗。

“這便是令孫女月卿吧？好個靈秀的小姑娘。”裴錚的目光也轉向林月卿，語氣和藹，“昨日燈會上，我們父子倆還與她有過一面之緣呢。是吧，無漾？”

被點名的裴無漾上前一步，向徐江恭敬行禮：“晚輩裴無漾，見過徐公。”他的聲音清越平穩，目光卻并未離開那個幾乎要把自己縮成一團的小小身影。

林月卿感到那目光的壓迫感更強了。她不得不抬起頭，飛快地瞥了一眼，正對上少年那雙深邃的眼眸。那眼神依舊平靜，但平靜之下，似乎多了一層探究的意味，仿佛在無聲地詢問：為何如此怕我？為何昨日那般抗拒？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前世他踏血而來時那雙猩紅絕望的眼睛再次與眼前這雙沉靜的眸子重疊！她猛地一顫，幾乎是脫口而出：“回王爺，昨日……昨日是月卿莽撞，沖撞了世子，多謝世子贈燈……”聲音又快又急，帶著明顯的慌亂，說完又立刻低下頭，小臉煞白。

這番反應，與其說是謝意，不如說是急于撇清關系的恐懼。廳內瞬間安靜了一瞬。

裴錚有些愕然，隨即朗聲笑道：“哈哈，小事一樁！小女娃不必掛懷！無漾，你瞧你把人家小姑娘嚇的！”他拍了拍兒子的肩膀，語氣帶著調侃。

裴無漾微微蹙了蹙眉。他自認昨日并無任何失禮或兇惡之舉，這林家小姑娘的反應，實在太過反常。他清晰地記得她指尖觸碰到燈柄時那冰涼的瑟縮，以及此刻眼中那幾乎要溢出來的驚懼。這絕非尋常的孩童羞怯。

“晚輩不敢。”裴無漾對著林月卿的方向微微頷首，語氣依舊平淡無波，“林姑娘不必介懷。”他試圖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和一些，但習慣了軍旅的冷硬，那語調聽起來反而顯得有些生疏和刻板。

林月卿只是把頭垂得更低了，身體微微發抖，像風中無助的落葉。

徐江將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也升起一絲疑惑。自家外孫女聰慧沉靜，雖不喜生人，但也從未如此失態過。他不動聲色地轉移話題：“王爺與世子遠道而來，想必有要事相商。卿兒，你先回房休息吧，或是去園子里看看你昨日新移栽的那株山茶。”

這簡直是特赦！林月卿如蒙大赦，立刻起身，匆匆行了個禮，聲音帶著一絲解脫的哽咽：“月卿告退。”說完，幾乎是逃也似的，在嬤嬤的陪同下，低著頭快步走出了前廳，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回廊盡頭，留下滿室的疑惑。

裴無漾的目光追隨著那倉惶離去的背影，眉頭蹙得更深了。那雙清澈眸子里深藏的恐懼，如同一根細微的刺，扎進了他向來平靜無波的心湖，泛起一絲難以言喻的漣漪。這感覺，陌生而……莫名地有些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