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姐兒！”嬤嬤嚇得魂飛魄散，連忙上前扶住她，一邊查看她是否受傷，一邊迭聲向被撞的人賠罪，“小郎君恕罪！我家小娘子年紀小，一時貪看熱鬧沒留神，沖撞了您！實在對不住！”

林月卿被嬤嬤半攬在懷里，抬起淚眼朦朧的臉。

視線撞入一雙沉靜而略帶驚訝的眼眸。

裴無漾微微垂首看著她。他顯然也因為這突如其來的沖撞愣了一下，隨即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并非不悅，更像是一種被打斷思緒的短暫停頓。燈火在他深邃的眼底跳躍，映出她此刻狼狽哭泣的小臉。他剛穩住她身形的手還虛虛地半抬著，指尖似乎殘留著方才扶住她單薄肩膀時那一點微弱的力道。

他看著眼前哭得無聲而壓抑的小女孩，那雙眼睛……清澈的眼底深處，似乎藏著一種遠超年齡的、難以言喻的驚惶和……恐懼？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獸。這感覺極其陌生，也極其細微，一閃即逝。他看著她，沒有說話。目光里沒有孩童常見的無措，也沒有少年人面對哭泣女娃的厭煩，只是純粹的、帶著些許探究意味的審視，冷靜得近乎漠然。

前世里那些壓抑在心底的、從未敢宣之于口的委屈和前世臨死前那刻骨的遺憾，在這一刻奇異地被放大了。他果然……還是這般模樣。林月卿的眼淚掉得更兇了，卻又死死咬住下唇，不讓自己發出更大的嗚咽聲，只有小小的肩膀在嬤嬤懷里一抽一抽。

老晟王裴錚洪亮的笑聲打破了這短暫的凝滯。他上前一步，饒有興致地看著眼前哭得梨花帶雨的小女娃，又瞥了一眼地上碎裂的橘燈，朗聲道：“哈哈，無妨無妨！不過是一盞燈罷了！小女娃沒摔著就好！”他聲音渾厚有力，帶著軍人特有的爽朗，瞬間驅散了方才那點微妙的尷尬氛圍。他轉頭看向自己的兒子，語氣隨意卻不容置疑，“無漾，你的燈不是還好好的？給這小妹妹吧。”

裴無漾的目光從林月卿臉上移開，落到自己手中那盞完好無損的橘燈上。那燈樣式普通，顯然是街邊隨意買的成品，遠不如地上碎裂的那盞精巧別致。他沉默了一瞬，臉上看不出什么情緒，只是依言將那盞燈遞了過去。動作有些生硬，仿佛只是完成一個指令。

“拿著。”少年的聲音清越，帶著變聲期特有的微啞，語氣平淡無波，聽不出什么安慰的意味，更像是一種告知。

林月卿看著遞到眼前的橘燈。橙黃色的光暈溫暖地暈開，照亮了少年骨節分明的手指和玄青色的袖口。這光芒，在她此刻的眼中，卻像是一簇引向毀滅的幽火。她心頭涌起一股強烈的抗拒，指尖在袖中蜷縮了一下，下意識地想要后退。嬤嬤卻輕輕在她背后推了一下，低聲道：“卿姐兒，快謝謝小郎君。”

林月卿被迫伸出手，冰涼顫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避開了裴無漾的手，只捏住了那竹制的燈柄最末端，仿佛那燈柄會燙傷她一般。她低著頭，長長的眼睫上還掛著淚珠，聲音帶著濃濃的鼻音，細若蚊蚋，卻清晰地吐出了那句前世未曾出口的話：

“謝……謝過哥哥。”話音落下，她立刻垂下頭，視線死死盯著自己繡鞋的鞋尖，不再看裴無漾一眼。小小的身體僵硬著，充滿了無聲的、急于逃離的抗拒。

裴無漾遞燈的手在半空中頓了一息。

他清晰地感受到了指尖傳來的那股強烈的、避之唯恐不及的瑟縮。少女低垂的頭顱和緊抿的唇線，在溫暖的燈光下，勾勒出一種近乎決絕的疏離。這不是尋常孩童的羞怯或驚嚇過度。那瞬間的恐懼眼神，此刻這冰涼的抗拒……都透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怪異。

他深邃的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捕捉的困惑，如同平靜的湖面投入一顆微小的石子，漣漪轉瞬即逝。目光在她緊握著燈柄末端、用力到指節發白的小手上停留了一瞬，隨即不動聲色地收回手，負于身后。

“舉手之勞。”他開口，聲音依舊清冷平淡，聽不出波瀾。

老晟王裴錚倒是沒察覺這細微的暗涌，他爽朗地笑著，又問了林月卿幾句諸如“誰家孩子”、“可有摔疼”之類的話，便帶著裴無漾告辭，繼續向前走去，身影很快沒入燈火闌珊的人流深處。

林月卿這才敢緩緩抬起頭，望著那玄青色的背影徹底消失在視線盡頭，緊繃的脊背才一點點松懈下來，后背的冷汗幾乎浸透了小襖。手心早已被冷汗浸濕，緊緊攥著的那盞陌生橘燈，柄上似乎還殘留著一絲屬于少年人指尖的、微涼的觸感，如同烙印。

“卿姐兒，不怕了，沒事了。”嬤嬤心疼地替她擦去臉上的淚痕，又輕聲安撫，“那位小郎君看著雖冷了些，心腸是好的，還給了你燈呢。走吧，咱們去河邊放燈去。”

林月卿低低“嗯”了一聲，任由嬤嬤牽著手，匯入前往云水河的人潮，腳步卻帶著一種劫后余生般的虛浮。

河岸邊早已人頭攢動。清澈的河水倒映著兩岸的燈火和漫天星子，無數點溫暖的橘色光芒被一雙雙手虔誠地放入水中，隨波逐流，緩緩飄向遠方，如同一條流淌在人間與星河之間的璀璨光帶。燭火搖曳，寄托著人們最樸素的祈愿——風調雨順，家宅平安。

嬤嬤蹲下身，幫林月卿點燃了她手中那盞屬于裴無漾的橘燈。小小的火苗在橘皮燈罩內跳躍起來，散發出一種陌生的暖光。

林月卿蹲在河邊，看著那盞承載著另一個人無心贈予的橘燈。冰冷的指尖觸碰到微涼的河水，她幾乎沒有猶豫，輕輕一推。

橙色的光點隨著水流搖晃著飄遠，很快便融入了那片浩瀚的、由無數祈愿組成的星河之中，再也分辨不出。

她望著那片流動的光海，小小的臉上沒有任何孩童放燈時該有的新奇與歡欣。只有一種近乎沉寂的平靜，和深埋在眼底、與年齡格格不入的決絕。

這一世，她只要她的家人平安順遂，歲歲年年。至于那盞燈，那個人，那場注定慘烈的風暴……都該遠遠避開。

夜色溫柔，星河璀璨。河面上萬千橘燈載浮載沉，唯有一點微光，悄然偏離了主流的航道，被一股不易察覺的暗流，推向遠離喧囂的、幽暗的河岸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