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城的霧總在凌晨最厚,像化不開的墨,把舊鋼廠宿舍區的路燈泡成一團昏黃的光暈。硯川站在3棟樓下,手里捏著那枚銀色鑰匙,金屬的涼意透過掌心,卻奇異地焐出了層薄汗。
鑰匙柄上的缺口硌著指腹,和蘇正國衣柜把手上的痕跡完美重合。蘇郁昨晚塞進他手里時,指尖的溫度燙得驚人,像要把這枚鑰匙烙進他的皮肉里——別信警察,他說。可這枚鑰匙指向的地方,分明是蘇郁的過去,一個藏著蛇形紋身與煤氣中毒案的深淵。
“3棟101,對吧?”夏梔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點熬夜后的沙啞。她舉著手機電筒,光束在濃霧里晃出細碎的光粒,“我查了蘇正國的戶籍信息,這房子是他生前單位分的,蘇郁出獄后一直住在這里,物業費都是匿名賬戶繳的。”
硯川沒動。樓道口堆著半人高的廢紙箱,潮濕的空氣里飄著鐵銹與霉味,像某種被遺忘的腐朽。他忽然想起蘇郁手機里的照片——自己站在巷口捏著鑰匙的樣子,被對方用紅筆圈出了握緊的指節,下面標著“他在猶豫”。
“要不還是等周野來了再說?”夏梔踢開腳邊的啤酒瓶,發出刺耳的哐當聲,“那小子畢竟是警察,真有什么情況也好應對。”
周野,市刑偵支隊的年輕警官,夏梔的警校學弟,三天前在“念舊書店”和沈念一起幫過硯川。提起他,硯川忽然想起蘇郁昨晚的警告,還有父親筆記本里的話:“霧城的警徽,有一半沾著輝宏的灰。”
鑰匙插進鎖孔的瞬間,銹跡摩擦著齒痕,發出“咔噠”一聲輕響,像打開了某個塵封的開關。門軸轉動時帶著刺耳的吱呀聲,濃霧趁機涌進屋里,卷著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和蘇郁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樣。
客廳的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只留一道窄縫,剛好能看見對面樓的天臺。硯川打開手機電筒,光束掃過墻面時,忽然頓住——墻上貼滿了照片,層層疊疊,幾乎遮住了整面墻。
全是他的照片。
有他在律所門口停車的側影,有他在法庭上質證的背影,甚至有他三年前在父親墓前獻花的樣子。每張照片下面都用紅筆寫著日期和細節:“2020.3.15,他幫保潔阿姨提水桶,左手小指有顆痣”“2021.9.2,他在法庭上皺眉,睫毛長到能掃到眼鏡片”“2022.6.18,他又來看爸爸了,帶的白菊,和去年一樣”。
夏梔倒吸一口涼氣:“這……這是跟蹤狂吧?”
硯川的指尖泛白。他走到墻邊,指尖懸在一張最近的照片上——三天前在紡織廠,自己蹲在積灰的辦公桌前翻拍臺賬,而照片的角度,分明是從衣柜里拍的,鏡頭透過布料的縫隙,把他專注的側臉照得清晰。
衣柜。又是衣柜。
蘇正國案的現場照片里,衣柜門縫露出的黑色布料,和蘇郁連帽衫的質地一模一樣;而此刻這張照片的拍攝角度,像極了一個躲在暗處的窺視者,用眼睛貪婪地描摹著獵物的輪廓。
“你看這個。”夏梔突然指著墻角的鐵架。上面擺著個褪色的鐵皮盒,打開時,一股陳舊的木頭味撲面而來:里面放著本小學課本,扉頁上寫著“蘇郁”,字跡稚嫩;還有半塊發霉的桂花糕,包裝紙上印著“老字號”的字樣,和今早保溫桶的牌子一致;最底下,壓著張泛黃的合影——穿警服的男人抱著個小男孩,站在機械廠門口,背景里隱約能看見“蘇正國”的名牌。
小男孩的眼睛很亮,像此刻墻上照片里的蘇郁,只是那時的眼神里沒有偏執,只有純粹的依賴。
硯川的目光落在照片背面,那里用鉛筆寫著行小字:“爸爸說,要保護好川川哥的鋼琴譜。”
心臟猛地一縮。鋼琴譜,他想起來了。十歲生日那天,父親帶回來的小男孩,怯生生地坐在他的鋼琴前,手指懸在琴鍵上不敢動。后來他把自己最愛的《月光奏鳴曲》譜子送給對方,說“等你練會了,我彈給你聽”。
那個小男孩,就是蘇郁。
“硯律師,你看這是什么?”夏梔從鐵皮盒底層抽出個日記本,封面已經磨得發亮。翻開時,紙頁簌簌作響,最新的一頁寫著:“他今天喝了三口豆漿,桂花糖放多了,他皺眉了,但還是喝完了。鑰匙他拿著,他會來的,他必須來。”
日期是昨天。字跡凌厲,帶著種近乎瘋狂的執拗,卻在末尾畫了個歪歪扭扭的笑臉,像個得到糖果的孩子。
“這小子……”夏梔的話沒說完,突然被一陣急促的手機鈴聲打斷。是周野打來的,聲音在聽筒里發顫:“夏梔姐,沈念的書店被砸了,趙天雄的人放話,說誰再敢查輝宏的案子,下場就和蘇正國一樣!”
硯川的指尖頓在日記本上。蘇正國的名字像根針,刺破了所有溫情的偽裝——照片里的依賴,豆漿里的桂花糖,都裹著層血腥的底色。他忽然想起蘇郁手機里的另一句話:“要讓光留在身邊,就得把陰影里的東西,全燒干凈。”
屋外傳來引擎的轟鳴聲,輪胎碾過積水的聲音越來越近。硯川走到窗邊,撩開窗簾一角,看見那輛熟悉的黑色轎車停在樓下,蘇郁正站在霧里,仰頭望著101的窗口,手里捏著個什么東西,在霧里閃著金屬的光。
是把彈簧刀,和紡織廠那天他抵在花襯衫男人頸間的一模一樣。
“我們得走了。”硯川合上鐵皮盒,聲音平靜得像結了冰,“把照片和日記都帶走,這是證據。”
夏梔剛把東西塞進包里,就聽見門鎖轉動的聲音。蘇郁站在門口,身上的連帽衫還在滴水,手里的彈簧刀閃著寒光,看見他們時,瞳孔驟然收縮,像被闖入領地的困獸。
“誰讓你們動我的東西?”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股血腥味,目光死死鎖著硯川手里的鐵皮盒,“把它放下。”
“蘇郁,蘇正國的案子,我們可以幫你。”硯川后退一步,將鐵皮盒護在身后,“但你不能用這種方式……”
“幫我?”蘇郁笑了,笑聲在霧里散開來,帶著點病態的尖銳,“就像你父親幫我爸那樣?幫到最后,變成煤氣中毒和車禍?”他突然上前一步,刀尖指向硯川的胸口,“你是不是也想把這些東西交給警察?交給那些和趙天雄喝同一杯酒的人?”
“郁哥,別這樣!”阿武從門外沖進來,死死抱住蘇郁的胳膊,“周野帶著警察過來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蘇郁掙扎著,目光卻始終黏在硯川臉上,像要在他皮肉上刻下印記:“你以為你是誰?光嗎?告訴你,你的光照不到這里!這里只有我,只有我能保護你!”
警笛聲從遠處傳來,越來越近。蘇郁突然甩開阿武,將什么東西塞進硯川口袋,轉身撞開窗戶,跳進濃霧籠罩的后巷,聲音穿透玻璃的碎裂聲傳來:
“那是我爸的錄音筆!趙天雄的聲音,都在里面!”
硯川摸出胸口的東西,是支陳舊的錄音筆,外殼上刻著個“蘇”字。他走到窗邊,看見蘇郁的身影在霧里閃了幾下,最終停在對面天臺,舉起手機對準他的方向——又是拍照,像在用鏡頭宣告永恒的占有。
夏梔拽著他往外跑,警笛聲已經堵在樓道口。硯川回頭望了眼墻上的照片,最頂層那張被紅筆圈了又圈:是他十歲生日時的樣子,抱著本鋼琴譜,笑得沒心沒肺。照片下面寫著:“我的光,從那天就亮了。”
口袋里的錄音筆硌著肋骨,像塊滾燙的烙鐵。硯川忽然想起蘇郁手機里的標注:“他喝了三口豆漿。”原來那些偏執的占有,瘋狂的守護,都藏著一個孩子對光的執念,從十歲那年,到此刻的濃霧里,從未熄滅。
周野帶著警察沖進屋時,只看到滿地的照片和一扇破碎的窗。硯川站在霧里,手里捏著那支錄音筆,忽然覺得鑰匙柄上的缺口,像極了蘇郁每次看向他時,眼底那道無法愈合的疤。
而那道疤里,正流淌著和他一樣的血——被輝宏置業與蛇形紋身,刻進骨血的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