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城的晨霧總帶著種揮之不去的黏意,纏在環球律師樓的玻璃幕墻上,把三十層高的建筑泡成塊模糊的冰糖。硯川站在辦公室窗前,指尖無意識地叩著青瓷杯沿,杯里的冷咖啡泛起細密的漣漪,像他此刻亂成一團的心緒。
桌上攤著張匿名照片,是今早前臺轉交給夏梔,又被夏梔火急火燎送上來的。照片的像素不算高清,卻精準捕捉到他在街角幫老人撿文件的瞬間——霧色朦朧中,他微蹙的眉峰、抿緊的下唇,甚至風衣下擺被風掀起的弧度,都被人用某種長焦鏡頭拉得清晰。最讓他心驚的是,照片邊緣還露出半只戴黑色手套的手,正舉著相機,鏡頭對準的方向,赫然是他的側臉。
“硯律師?您臉色怎么這么差?”夏梔抱著一摞卷宗進來,辮子甩得輕快,卻在看清他手里的照片時,聲音猛地頓住,“這……這不是今早您在街角的樣子嗎?誰拍的?”她湊近了看,忽然指著照片角落,“你看這手套,是不是和三天前紡織廠那小子戴的一樣?”
硯川沒應聲,指尖在照片上摩挲。手套的紋路很特別,是某種軍用款式,耐磨且防滑——他在父親當年的車禍現場照片里見過同款,只是那只手套上沾著暗紅的血漬,被警方定性為“肇事司機遺留”。
“把五年前輝宏置業相關的撤案卷宗找出來?!彼颜掌M證物袋,拉開辦公桌最底層的抽屜。里面靜靜躺著個褪色的木盒,打開時,一股陳舊的檀香撲面而來:父親的法槌模型被擦得锃亮,旁邊壓著本牛皮筆記本,最新一頁用紅筆寫著:蛇形紋身,輝宏置業,肇事司機手套(軍用款)。
夏梔剛轉身,內線電話就響了。前臺的聲音帶著明顯的猶豫:“硯律師,樓下有位先生送東西,說是您的朋友,不肯留名,只放下個保溫桶就走了。”
保溫桶?硯川心里一動。今早那張匿名照片里,黑色轎車的副駕駛座上,就放著個銀色的保溫容器,形狀與前臺描述的分毫不差。
他下樓時,前臺正對著個印著“老字號桂花豆漿”的保溫桶犯愁:“那人穿黑色連帽衫,戴口罩,站在霧里看不清臉。他說……您知道他是誰,還特意叮囑,豆漿是熱的,加了兩勺桂花糖,甜口的。”
指尖觸到桶身的瞬間,暖意順著皮膚蔓延上來,熨帖得讓人心頭發緊。打開蓋子的剎那,甜香漫了滿室——是他小時候常喝的那種,桂花糖要現磨的,豆漿得用土灶慢煮,浮沫撇得干干凈凈。父親在世時,總在他打贏官司的那天,買一杯放在他書桌上,說“甜能壓驚,也能記著人間的好”。
“他走的時候,有沒有說別的?”硯川舀了一勺豆漿,溫熱的液體滑過喉嚨,帶著桂花特有的清苦與甜香,像極了此刻他心里的滋味。
“他站在霧里看了會兒寫字樓,”前臺努力回憶著,“好像在數樓層,數到您辦公室那層時,站了很久,手指一直在霧蒙蒙的玻璃上劃來劃去,不知道在寫什么?!?
回到樓上時,夏梔已經把五年前的卷宗找了出來。封面落著層薄灰,翻開時揚起的細小塵埃在陽光下翻滾,像被驚擾的往事。受害者名單按時間排序,最末頁的名字被紅筆圈了又圈,墨跡都暈開了:蘇正國,機械廠退休工人,報案稱被輝宏置業騙走畢生積蓄,報案后第三天“煤氣中毒”身亡。
硯川的呼吸猛地一滯。蘇正國,蘇郁的父親。
卷宗里夾著張現場照片,模糊的像素里,能看到臥室的衣柜半敞著,門縫里露出一角黑色布料,質地粗糙,像是某種工裝外套。夏梔在旁邊咋舌:“這案子當時是我爸經手的,他總說可惜,明明找到目擊者說看到穿輝宏置業工服的人進過單元樓,卻被上面壓下來了?!彼鋈恢钢掌锹?,“你看這衣柜把手,是不是有個小缺口?像被什么東西反復磕過?!?
硯川湊近了看。缺口的形狀很特別,呈不規則的鋸齒狀,邊緣還留著幾道深淺不一的劃痕。他猛地想起今早幫老人撿文件時,右手無意識搭過的行李箱把手——那個缺口,竟與照片里的形狀一模一樣。
“夏梔,查蘇正國的家庭關系,”他合上卷宗,指尖在桌面上敲出急促的節奏,“特別是他的子女,有沒有姓名、年齡、照片?!?
夏梔剛打開電腦,硯川的手機就震動了。屏幕上跳出條陌生短信,發件人未知,內容只有一行字:蘇正國有一子,名蘇郁,十年前因“故意傷害”被送進少管所,現年26歲。后面跟著個地址:霧城邊緣,舊鋼廠宿舍區3棟101。
發送時間,正是他看到蘇正國名字的那一刻。
這人像長在他影子里,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念頭,都被精準捕捉,毫無隱私可言。硯川攥緊手機,指節泛白,忽然覺得那杯溫熱的豆漿,甜得有些發膩,像裹著糖衣的毒藥。
傍晚去舊鋼廠宿舍區踩點時,硯川特意繞了條遠路。霧又濃了起來,把路燈泡成昏黃的光球,能見度不足五米。他剛拐進一條窄巷,就聽見身后傳來悶響——像是重物砸在肉體上的聲音,沉悶而壓抑。
回頭時,他看見一個穿花襯衫的男人正捂著肚子蹲在地上,額角淌著血,混著雨水往下滴。而蘇郁站在男人身后,手里捏著塊碎磚頭,指縫里滲出血絲,磚頭上的暗紅,在霧里泛著不祥的光。
他沒戴口罩,臉上沾著灰,下頜線繃得很緊,那雙黑眼睛在霧里亮得驚人,像淬了火的黑曜石。看見硯川的瞬間,他瞳孔驟然收縮,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下意識地把磚頭藏到身后,手背上的青筋卻還在突突地跳。
“他跟蹤你。”蘇郁的聲音很啞,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緊張,尾音甚至有些發顫,“早上在律所門口見過,輝宏置業的人,胸口別著蛇形徽章?!?
硯川盯著他藏在身后的手。指縫里的血珠正往下滴,砸在青石板上,暈開一小朵暗紅的花。他忽然想起五年前卷宗里的照片——衣柜門縫里的黑色布料,和蘇郁今天穿的連帽衫,是同一種粗糲的棉質,洗得有些發白,卻在袖口處,露出一截與蛇形紋身同款的刺繡。
“你認識蘇正國?”硯川往前走了一步,風衣下擺掃過地上的碎石,發出細碎的聲響,“或者說,你認識我父親,硯明?”
蘇郁的身體猛地繃緊,像被刺中了要害。他張了張嘴,喉結滾動了幾下,卻沒發出任何聲音。那雙黑眼睛里翻涌著復雜的情緒,有警惕,有恐懼,還有一絲近乎絕望的懇求,像有場暴雨在里面醞釀,卻被他死死憋在眼底,不肯落下。
巷口突然傳來警笛聲,由遠及近,刺破了霧的沉寂。蘇郁看了眼遠處閃爍的紅光,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像被抽走了所有血色。他突然上前一步,將什么東西塞進硯川手里,指尖滾燙,幾乎是攥著他的手,用力按了按。
“別信警察?!彼穆曇魤旱脴O低,帶著股潮濕的水汽,像從牙縫里擠出來的,“他們里面……有趙天雄的人?!?
話音未落,他已經轉身沖進濃霧里,黑色的連帽衫像融入墨色的水滴,幾個起落就消失在巷尾。硯川甚至能聽見他急促的呼吸聲,混著霧水,散在風里。
攤開手時,掌心躺著枚銀色的鑰匙,形狀很舊,鑰匙柄上有個不規則的缺口——和蘇正國衣柜把手上的缺口,一模一樣。鑰匙串上還掛著個極小的金屬掛件,是只蜷縮的貓,尾巴處刻著個模糊的“川”字。
硯川握緊鑰匙,金屬的涼意透過皮膚滲進來,卻奇異地帶著點溫度,像蘇郁剛才攥著他的手時,掌心傳來的灼熱。他忽然想起今早保溫桶里的豆漿,甜得恰到好處,不多一分,不少一寸,正好是他從小習慣的甜度——除了父親,只有一個人知道這個秘密,那是他十歲生日時,父親帶回來的小男孩,怯生生地叫他“川川哥”,說要跟他學彈鋼琴。
遠處的黑色轎車里,蘇郁正用頭抵著方向盤,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阿武遞過來瓶礦泉水,他一把揮開,抓起手機,屏幕上是他剛偷拍的照片:硯川站在巷口,手里捏著那枚鑰匙,側臉在霧里顯得有些模糊,卻能看清他微微蹙起的眉,和被風吹亂的額發。
照片下面用小字標注著:“蹙眉的樣子,和十年前他幫我撿鋼琴譜時一樣。今天的豆漿,他喝了三口?!?
“去查那個跟蹤的人,”蘇郁的聲音沙啞,指尖在照片上反復摩挲硯川的眉峰,像是在撫平那道褶皺,“把他所有跟輝宏置業有關的東西,都燒了。還有,”他頓了頓,眼底閃過一絲偏執的光,“查一下硯律師明天的行程,我要知道他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做什么?!?
車窗外,霧城的霧又濃了幾分,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將那棟亮著燈的寫字樓牢牢罩住。蘇郁看著硯川辦公室的方向,那里的燈光在霧里泛著柔和的黃,像他小時候在父親書房見過的臺燈,溫暖,卻遙不可及。
但沒關系,他想。他有的是耐心,一點點織網,直到把那束光,牢牢鎖在自己的陰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