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鍋的余溫熨著夜色，窄巷深處最后一縷白氣在昏黃路燈下裊裊消散。浩然眼角的余光掃過街角，那輛鐵灰色的面包車已如鬼魅般沒入車流。他搓了搓手背濺上的油星，幾點細小的紅痕像被灼熱的視線烙下。

“浩然！”沈思瑤清亮的聲音破開油煙，丁香紫的裙擺掠過斑駁石板，“炒飯都要涼透啦！”她眼眸流轉，精準捕捉到他眉宇間殘留的緊繃。

浩然手腕一抖，鐵鍋傾瀉。金黃的米粒裹著碎金般的蛋花，瀑布般注入粗瓷碗中，騰起帶著焦香的鑊氣。“慢用。”他將碗推向桌沿。灶臺旁空無一人——母親陳然去巷尾公廁尚未歸來。

沈思瑤幾乎是撲到塑料凳上。竹筷挑起第一口飯送入口中，她漂亮的杏眼瞬間睜圓，世家千金的矜持被味蕾的爆炸徹底擊碎。“唔…好燙！”她含糊地抽氣，腮幫子飛快鼓動，像只饜足的松鼠，連指尖都透著歡快的韻律。

顧天無聲地瞥了她一眼。修長的手指執起竹筷，夾起一勺剔除了蔥花的炒飯。他咀嚼的動作依舊帶著實驗室般的精準，但下頜線條在吞咽時幾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瞬。緊接著的第二勺、第三勺，行云流水。碗沿升騰的白霧柔化了他冷硬的輪廓，灶臺跳躍的火光在他深潭般的眼底投下轉瞬即逝的暖色漣漪。

“喂，浩然！”沈思瑤咽下食物，臉頰因熱氣染上緋紅，“來我家做主廚吧？三十萬一個月！”她托著腮，眼眸亮如星子。

“三…三十萬？”浩然一愣，手肘無意識撞上油膩的桌沿。這個數字像塊石頭砸進平靜的水面，在他腦子里激起一圈圈茫然的漣漪。他下意識抓了抓后腦勺被汗浸濕的頭發，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巷尾那片母親消失的黑暗，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帶著點無措的干澀：“這……我媽她……”他頓了頓，像是找不到合適的詞，只能笨拙地重復，“她還沒回來……這事……得問她才行。”

顧天放下竹筷。“三十萬？”他聲音平穩如無波古井，卻帶著冰層下的暗流，“沈大小姐是在輕賤這碗飯，還是輕賤自己的舌頭？”他抽出一方淡藍暗紋紙巾，慢條斯理地按了按嘴角，“你家米其林掛名的分子料理師，周薪也不止此數。”目光掠過沈思瑤微鼓的臉頰，落在浩然略顯窘迫的臉上，“浩然，一百萬一月。簽她。”

“一…百萬？”浩然徹底懵了，像被一道閃電劈中，腦子一片空白。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只能徒勞地擺擺手，臉上是純粹的、不加掩飾的茫然和一點被巨大餡餅砸中的暈眩感。“別……別開玩笑了！”他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帶著點哭笑不得的慌亂，“我……我就一擺攤的！這手藝還是我媽手把手教的……”他手指胡亂地指向空蕩蕩的灶臺邊，肩膀微微聳了一下，像個被老師突然提問卻找不到答案的學生，“她……她不在，我哪敢答應這個……”

沈思瑤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昏黃光暈下，只有灶臺邊緣凝結的、經年累月的深褐色油垢，和幾只胡亂堆疊、沾著醬漬的空碗。她眼底閃過一絲了然，隨即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那點屬于大小姐的驕矜被一種更鮮活的、帶著點促狹的善意取代：“好啦好啦！知道你是‘媽寶男’啦！”她眨眨眼，語氣輕松，“那等阿姨回來，你幫我問問她？待遇絕對優厚，包吃包住，比你們在這風吹日曬強多啦！”

浩然被她那句“媽寶男”說得耳根發熱，只能含糊地應著：“嗯……嗯……等她回來……我問……”他下意識又往巷尾望了一眼，眼神里混雜著等待的焦灼和一點對母親“救場”的期盼。

就在這時——

刺耳的手機震動驟然撕裂寂靜。沈思瑤接起電話的瞬間，臉上鮮活的色彩如潮水般褪去，換上冰冷的公式化面具。“顧天，”她聲音平板無波，“理事會急召。南海油氣權重爭端，‘星鏈’三期資金凍結。令尊口諭——”她頓了頓，一字一句清晰如刀，“‘別拿顯微鏡下的蟲子當擋箭牌’。”

顧天放下竹筷。碗中金黃的炒飯還剩小半。他起身，動作流暢如精密儀器啟動，眼底最后一絲煙火氣被徹底抽離。但在轉身的剎那，他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帶著某種穿透性的專注，落在浩然那張寫滿茫然和無奈的臉上。那眼神深靜依舊，卻像在少年手足無措的反應里，捕捉到了一絲意料之外的、未被世俗沾染的真實。他唇角幾不可察地向上牽動了一個極細微的弧度，如同在復雜的公式里發現了一個簡潔的常數，隨即又恢復如常，只留下一個極輕的頷首，像是對這個變量的初步觀測記錄。

“走了，浩然！”沈思瑤跳起來，笑容依舊明媚，卻多了點匆忙，“記得幫我問阿姨哦！下次來聽好消息！”她轉身，又驀然回首，眼神清澈見底：“照顧好她。”尾音輕得像一聲嘆息，被引擎的低吼吞沒。

“拜拜……”浩然的手懸在半空，看著那猩紅的尾燈如流星般墜入車河，消失不見。

巷口重新安靜下來，只剩下油鍋冷卻的滋滋聲。浩然撓了撓頭，看著桌上那兩只空碗和灶臺旁依舊空蕩的位置，長長地、無奈地嘆了口氣。“一百萬啊……”他低聲嘟囔了一句，語氣里沒有悲傷，只有一種被巨大餡餅砸懵后、不知該如何是好的茫然和一點“等媽回來再說”的拖延心態。他彎腰收拾碗筷，動作慢吞吞的，目光時不時飄向巷尾。

鍋蓋“哐當”一聲合攏，在寂靜的巷子里格外響亮。浩然推著那輛吱呀作響的破舊推車，車輪碾過石板縫里的積水，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昏黃路燈將他推車的影子拉得老長，歪歪扭扭地映在斑駁的墻上。手臂內側被冷油濺到的地方，傳來一陣細微的刺癢。

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巷尾的陰影里走了出來。陳然腳步有些匆忙，額角還帶著一點水汽未干的痕跡。“然然，”她聲音帶著點剛忙完的微喘，目光掃過已經收拾得差不多的攤車，“收完攤了？媽剛上完廁所，走吧，回家去。”她走到浩然身邊，很自然地伸出手，粗糙卻溫暖的掌心輕輕落在兒子汗濕的頭頂，帶著一種安撫的力量，揉了揉他被油煙熏得有些打綹的頭發。

浩然緊繃的肩膀瞬間松弛下來。那點關于百萬的茫然和焦灼，在母親這聲再平常不過的“回家去”和掌心熟悉的溫度里，像被風吹散的薄霧，暫時消散了。他低低“嗯”了一聲，推著車，跟在母親身邊，車輪碾過石板路的聲響，在寂靜的巷子里，踏實地響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