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余溫被周日下午的返校人潮碾碎。浩然背著洗得發白的書包走出家門,巷口的風卷著油污和鐵銹的氣味撲在臉上。校門口早已人聲鼎沸,學生們像歸巢的魚群涌向那片熟悉的灰白建筑。“媽,我走了。”他聲音不高,淹沒在嘈雜里。
“分班結果貼操場了!”“快去看看!”“這回還能不能一個班啊?”議論聲像細密的針,扎進浩然的耳膜。他隨著人流挪動,腳步有些滯澀。公告欄前已圍得水泄不通,兩張紅紙在慘白的日光燈下格外刺眼——一張是成績榜,一張是分班表。
浩然的目光下意識掃過成績榜頂端。732。顧天。那數字像一道冰冷的合金門,將所有人隔絕在外。他視線下移,在榜單最底端,找到了自己的名字。999。意料之中,卻依舊像一塊粗糙的砂石,磨過心口。他面無表情地移開視線,開始在分班表密密麻麻的名字里搜尋自己的歸宿。20班?21班?他一行行往下看,指尖無意識劃過冰涼的塑料覆膜,從一班到二十班,再到最末的普通班……沒有。哪里都沒有“陳浩然”三個字。
“奇怪……”他低聲嘟囔,眉頭微蹙。難道遺漏了?他踮起腳,視線在公告欄上反復逡巡。
就在這時,他的目光無意間掃過公告欄最頂端那張顏色最鮮艷、字體最醒目的紅紙——“卓越班名單”。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每一個都代表著這所學校的頂尖存在。他的視線幾乎是習慣性地掠過那些耀眼的名字:顧天、林晚晴、葉允恩……然后,在最下方,一個格格不入的名字猝不及防地撞入眼簾。
陳浩然。
他的呼吸猛地一窒。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血液瞬間沖上頭頂,耳膜嗡嗡作響。他下意識地揉了揉眼睛,再定睛看去——沒錯!那三個字,清清楚楚地印在紅紙的最末端,第五十一位!
“同學,在找你的名字嗎?”一個略顯憨厚的聲音在旁邊響起。浩然僵硬地轉頭,看到一個戴黑框眼鏡、身材微胖的男生,鏡片后的眼睛帶著點好奇和探究。“你在卓越班,最上面那張紅紙。”男生指了指公告欄頂端,“跟我一個班。”
浩然只覺得一股熱氣猛地沖上臉頰,耳根燙得發麻。他張了張嘴,喉嚨干澀得發不出聲音。半晌,他才扯出一個極其僵硬的笑容,聲音干巴巴的,帶著點自己都未察覺的慌亂:“哈…哈…開什么玩笑?我?卓越班?興許…是學校搞錯了呢?”他目光躲閃,不敢再看那張紅紙,更不敢看眼鏡男生鏡片后那雙平靜的眼睛。
“看吧,我沒騙你。”眼鏡男生看著他漲紅的臉和尷尬的笑容,語氣依舊平淡,“別人都說你是校長親兒子,我以前不信。”他頓了頓,鏡片后的目光在浩然臉上停留了一秒,“現在,我信了。”
這句話像一根無形的刺,扎得浩然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他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竄起,和臉上的燥熱交織在一起,讓他渾身不自在。
“奇怪,怎么加了一個人?”葉允恩的聲音帶著困惑,在嘈雜中清晰地傳來,“卓越班不是50個人嗎?陳浩然?這人誰啊?年級前段沒見過呀?黑馬?可前五十也沒他呀!”
“當然沒有。”林晚晴的聲音響起,清冷得像初冬的薄冰。她纖細的手指精準地點在成績榜最底端那個孤零零的“999”上,指甲修剪得圓潤干凈,泛著健康的粉色光澤。“因為他在這里。”
“我的天!”葉允恩倒吸一口涼氣,下意識捂住嘴,眼睛瞪得溜圓,“校長親兒子?那個傳說中的吊車尾?中考分不夠特招進來的那個?他…他手都伸進卓越班了?”她的聲音壓得極低,卻掩不住震驚和一絲鄙夷。
“貪心不足蛇吞象。”林晚晴唇角勾起一抹極淡、極冷的弧度,像刀鋒劃過冰面,“一個不知天高地厚,靠走后門擠進全市最好班級的廢物罷了。”她頓了頓,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毫不掩飾的輕蔑,“令人作嘔。”
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狠狠鑿在浩然剛剛試圖用尷尬笑容掩飾的難堪上。他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那點強擠出來的笑意徹底消失無蹤。他只覺得無數道目光像探照燈一樣聚焦在自己身上,帶著驚愕、鄙夷、探究、幸災樂禍……林晚晴那句“令人作嘔”像魔咒般在耳邊反復回響。他幾乎是本能地、狼狽地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書包帶子,指節微微發白。他不敢再看任何人,只想立刻逃離這片將他釘在恥辱柱上的地方。他猛地轉身,想擠出這令人窒息的人群。肩膀卻撞上了一個人。
是顧天。
他不知何時站在人群外圍,白襯衫纖塵不染,身姿挺拔如修竹。他沒有看公告欄,也沒有看周圍喧鬧的人群,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正平靜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落在浩然那張因羞憤、茫然和巨大的屈辱而漲紅的臉上。那目光沒有溫度,沒有情緒,像手術臺上的無影燈,精準地解剖著他的狼狽。
浩然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竄起,瞬間凍結了血液。他倉皇地避開那道視線,像只受驚的兔子,一頭扎進更擁擠的人潮,只想逃離這片將他釘在恥辱柱上的紅榜。
在他身后,公告欄頂端那張紅紙在日光燈下紅得刺眼,像一塊巨大的、淌血的烙鐵。浩然的身影踉蹌著消失在通往教學樓的小徑盡頭,單薄的背影被夕陽拉得很長,透著一股倉惶的狼狽。
操場邊緣的樹蔭下,一輛不起眼的灰色面包車安靜地停在那里,車窗貼著深色的防窺膜,隔絕了外界所有的視線。車身在樹影里紋絲不動,如同蟄伏在陰影中的一塊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