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地壓下來，像一塊吸飽了油脂的抹布糊在窄巷上空。油鍋嘶啦作響，熱油濺在陳然枯瘦的手背上，燙出幾個不起眼的紅點。“蛋炒飯八塊！加肉十塊啊！”浩然拔高聲音喊著，汗珠沿著他緊繃的下頜線滾進領口，洇開深色的水痕。吆喝聲夾在鍋鏟刮擦鍋底的噪音里，像把鈍刀子割著人耳膜。他剛把一摞油膩的空碗疊好，腰還沒直起來，就聽見五號桌的吆喝：“老板！辣子多放！快著點！”

“來了來了！”浩然抓起抹布在汗涔涔的臉上胡亂擦了一把，小跑過去。校服袖口蹭著桌沿，又多抹上一道醬色的油印。

油煙蒸騰，人影幢幢。直到街燈次第亮起，最后幾個散客打著飽嗝晃悠悠走遠，這方小攤才喘過氣來。陳然把鍋蓋“當啷”一聲扣在灶臺上，靠在褪色的棚布旁，長長吐出一口帶著油腥的氣。“累狠了吧？”她抬手，粗糙的指腹蹭過浩然汗濕的鬢角，那里的頭發被汗黏成一綹綹。

“不累。”少年咧開嘴笑，露出一排白牙，在油煙熏染的光線下顯得有些發黃。爐灶余溫未散，烘著他靠過去的手臂。他忽然壓低了聲音，像分享一個秘密：“媽，要是……要是以后考不上大學……”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這熟悉又嘈雜的一隅，沾滿油污的灶臺，歪斜的折疊桌椅，在慘白路燈下反著油光的石板路，“……我就跟你一起擺這攤，成不？我覺得……也挺好。”

昏黃的燈泡在她頭頂搖晃，光暈在她皺紋深刻的臉上流淌。陳然沉默了幾息，像是要把目光釘在兒子年輕又執拗的臉上。半晌，她才啞著嗓子開口，聲音像砂紙打磨木器：“成啊。娘倆一起，多掙點，以后給你……”她話沒說完，只是伸出手，帶著薄繭的手指捏了捏兒子通紅的耳垂，“……討媳婦。”

“媽！”浩然像被燙到猛地一縮脖子，熱意瞬間從脖子燒到耳根。他扭過臉，聲音悶在喉嚨里，“說……說什么呢！我這……”他低頭用力拽了拽那件洗得發白、還蹭著油漬的校服袖子，后面的話堵在嗓子眼兒——我這樣的，誰看得上？他自己都答不上來。

陳然看著兒子這副窘樣，低低笑了一聲，眼角的皺紋更深了些。她望了望清冷下來的街道：“我看也沒啥人了。然然，你去做功課吧，攤子媽收拾。”

“嗯。”浩然甕聲應著，拖過一張小馬扎，在那盞搖曳的燈泡下攤開習題冊。書頁早被翻得卷了邊，扉頁上還沾著幾點黃褐的油漬。煙熏火燎的忙碌勁兒散了，周遭只剩鍋底冷卻的吱呀聲、遠處偶爾的車鳴，還有他翻動紙頁的窸窣。攤上的生活是累，是油乎乎，是扯著嗓子喊，是腰酸背痛，可心是實的，填得滿滿當當，不像教室里，每一道題都像針，扎得他發慌。可總有些不甘，像深埋的火星，噗噗地燒著——“不蒸饅頭爭口氣”這種念頭，在空下來時就會冒出來，狠狠咬他一口。

他對著那道正弦函數單調性的選擇題，密密麻麻的符號扭成一團亂麻。筆尖懸停在紙上，墨水在端點聚成一個小黑點。看了半晌，他肩膀垮下來，一聲沉沉的嘆息壓在喉嚨里。算了。這口氣，怕是從生下來就沒爭的命。他趴下去，額頭抵在冰涼黏膩的折疊桌面上，油垢的味道鉆進鼻孔。要是……要是我腦子夠用就好了……他腦子里只剩下這個模糊又無奈的念頭。

就在這時，一個平直得像尺子量過的聲音，毫無預兆地從他頭頂滑落，像一塊冷冰，精準地嵌入他紛亂的思緒：

“設f(x)=sin(πx)。它在閉區間[0，2]上并非全程單調。因為πx在x∈(0.5，1.5)時，處于π/2到3π/2范圍，余弦函數在此區間為負，故f’(x)=π·cos(πx)小于零，函數單調遞減。”聲音毫無起伏，每個字都像計算好一樣清晰砸下來，“結論指向選項B。”一只骨節分明的手伸過來，筆尖在空白處刷刷移動，畫出幾道精準的輔助線，簡明扼要，邏輯鏈條冰冷而堅實。

浩然像被凍住，茫然地抬頭，順著那只握著筆的手往上看。目光上移，越過洗得發白的舊圍裙邊緣，撞進顧天平靜無波的眼瞳里。路燈昏黃的光斜打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將那絲若有似無的……探究？掩蓋得很好。

“學會了嗎？”顧天放下筆，聲音聽不出情緒，“兩份蛋炒飯。謝謝。”

“哦……兩份……十六……”浩然下意識地報數字，嘴唇微張，眼神還是木的，直到徹底看清眼前站著的兩個身影。他猛地吸了口氣，聲音卡在喉嚨里發出短促的抽氣聲。

“顧天！”沈思瑤幾乎是跳著從顧天身后冒出來，像一道突如其來的亮色。她穿了條質地柔軟的丁香紫連衣裙，裙擺及膝，露出一小節光潔的小腿，配著干凈的白帆布鞋。微卷的頭發松松挽著，幾縷發絲垂在頰邊，臉上是憋不住的笑和一點“抓包”后的得意。“好哇！我就知道！”她手指點點顧天再點點攤開的習題冊，動作輕快，“打你電話十幾個不接！群里@你也不理！原來是躲在這兒玩‘送溫暖’！”她眼波流轉到浩然僵住的臉上，笑容綻開，干凈又明朗：“同學別緊張！這家伙就是看著冷，其實心腸……咳，也就那樣吧！”她朝浩然友好地伸出手，掌心白皙，“沈思瑤！跟這家伙認識太久，久得都算他半個債主了！”

浩然看著那只干凈到發亮的手，猛地縮回自己還沾著油星的手，藏到背后，在圍裙上狠狠蹭了兩下，臉漲得更紅，喉嚨干得發緊。“沒……顧天同學他……”

“別聽他狡辯！”沈思瑤不以為意地擺擺手，一步湊近，聲音壓低，帶著點小女孩分享秘密的俏皮，溫熱的氣息掃過浩然緊繃的耳廓，“喂，浩然同學，”她眼睛亮晶晶的，像藏了星星，“教教我唄？怎么搞定這根不開竅的木頭？”她朝顧天的方向努努嘴，“他放著新開的網紅奶茶店不去，放著市中心美術館的限時展覽不看，硬拉著我穿越大半個城跑到這兒！就為了看你……嗯，看你解題？”她歪著頭，笑容狡黠又可愛，“你肯定有什么秘訣！快告訴我！”

浩然只覺得頭皮發麻，像被架在火上烤。“我……我真不會……”他聲音干澀，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我跟他……不熟……”他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行了。”顧天打斷沈思瑤的追問，目光掃過灶臺，“兩份炒飯。一份不要蔥。”

“啊！對！”沈思瑤像是才被點醒，立刻轉向浩然，動作流暢地從隨身那只小巧的帆布斜挎包里摸出一個精致的櫻花粉小鐵盒，盒蓋彈開，里面是幾顆裹著金箔紙的圓形生巧，散發著可可的醇苦香氣。“喏，浩然同學，”她將盒子往前遞了遞，笑容溫煦，“一點小零食，算……顧老師家教的補習材料費？”她俏皮地沖顧天揚了揚下巴，隨即轉頭對浩然說，“我和他一樣！也一份！要放蔥花的那份是我哦！”她語氣輕快，“這家伙連蔥花都要挑揀干凈，一點煙火味兒都不肯沾染，我得嘗嘗，到底是什么魔力炒飯，能讓他甘心跑到這兒做‘課間輔導’！”她姿態優美地微側身體，手臂舒展地指向攤位邊兩張空著的塑料凳和一張更顯油膩的折疊桌，“我們就在那邊等？”

顧天根本沒等回應，已經邁開長腿走過去。他拉開一張塑料凳，姿態放松地坐下，目光沉靜地投向灶火前，像在等待精密儀器跑完最后一組數據。

沈思瑤款款跟上。她在顧天對面落座，脊背挺直如修竹，姿態舒展而從容。那張塑料桌面，經年累月積滿了擦不凈的油垢和劃痕，在慘白的燈光下原形畢露。她卻像是渾然不覺這片狼藉，只從小包里取出一方質地上乘、帶著細密暗紋的淡藍色紙巾，姿態輕柔地，展平鋪在自己面前那塊小小的桌面區域。隨后，她調整了下坐姿，一手自然放松地搭在膝頭，目光饒有興味地在灶臺、油鍋、以及浩然被火光映亮的側影上來回流轉。

“哎顧天，”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身體前傾了一點點，聲音依舊清亮悅耳，帶著點閑聊的興致，“你聽說過路家那個……怪物嗎？”她指尖在桌面上懸空輕點，像是在梳理聽來的傳奇，“就前幾年那個，路家那個……叫什么來著？哦對，路婭婭！”她眼睛微微睜大，帶著高中生對遙遠傳說的那種純粹好奇與驚嘆，“我爸在科技部開會聽說的，簡直離譜！一開始都以為她是專攻物理的超級天才，畢竟一個月打通清華物理系博士課程，把幾個老教授當場駁得啞口無言這事兒就夠嚇人了！可后來才知道……”她聲音壓低了些，帶著點分享驚天秘密的興奮，“她根本不是專攻物理！她是全能的！物理、化學、生物、數學、計算機……你能想到的領域，她好像都去考了個遍！博士學位證書多到據說能鋪滿一整個會議室的地板！數都數不清！”她夸張地做了個“鋪滿”的手勢，“更嚇人的是，我爸說，她真正搞的那些東西，根本就沒公開！聽說……只是聽說啊，”她聲音壓得更低，像在透露一個足以顛覆世界的秘密，“要是真拿出來，能讓人類文明直接往前蹦跶一千年！你說嚇不嚇人？這……這還是人嗎？”她說完，自己都忍不住笑著搖搖頭，像是被這過于荒誕的傳聞逗樂了，目光隨意地掃過顧天，像是在分享一個有趣的都市奇談。

顧天端起桌上廉價的塑料水杯，指腹摩挲著杯壁粗糙的紋路，目光依舊落在灶臺跳躍的火焰上，聲音平淡無波，聽不出情緒：“傳聞罷了。天才的世界，離普通人太遠。”他抿了一口水，沒再繼續這個話題，仿佛那只是無關緊要的飯后談資。

沈思瑤聳聳肩，很自然地接受了顧天對這個話題的冷淡，注意力又回到眼前：“也對！想那么多干嘛！還是先填飽肚子要緊！”她笑著看向灶臺方向，帶著期待，“我都聞到香味兒了！”

就在此刻！

油鍋里“啪”地爆開一顆油星，灶火猛地一躥，像一條饑餓的舌頭舔上漆黑的鍋底！浩然胳膊上的肌肉瞬間繃緊，手腕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巨大的鐵鍋被他雙臂合力猛地向上顛起！金黃的蛋花、瑩白的米粒、翠綠的蔥花被鐵鍋的力量拋向空中，劃出一道刺眼熾亮、裹挾著滾油熱浪的狂暴弧線！它們在最高點短暫地凝滯、翻滾，顆顆包裹著晶亮的油脂和飛濺的醬色，然后像一場微型的金色暴雪，“轟隆”一聲悶響，沉重地砸回滾燙的鍋底！白茫茫的、灼燙的水蒸氣混雜著極其猛烈濃郁的焦香鑊氣，如同引爆了一顆小型云爆彈，轟然膨脹，席卷而出！

灼熱的油煙幕布如同活物般翻滾、涌動，帶著食物滾沸后原始的粗糲力量，瞬間吞沒了火光和燈光后那張汗跡斑斑卻又凝聚著驚人專注的臉孔。

而在油幕翻滾的最深處，穿過那狂暴升騰的白氣，顧天那雙深不可測的眼睛，清晰地映出了這一幕市井油火短暫卻暴烈的交響曲。那目光深靜如寒潭，沒有對食物的渴望，沒有對他灶前狼狽的審視，甚至沒有學霸慣有的挑剔，仿佛只是在冰冷地記錄一次化學反應的最快路徑和能量轉換峰值。

隔著一方油膩的折疊桌，沈思瑤也被這撲面而來的、帶著煙火暴烈的香氣驚得微微后仰了一下。但她臉上的新奇和期待瞬間壓過了那絲本能的退避，甚至忍不住拍了下掌（動作不大，只手掌輕輕在膝上合攏）：“好香！”她由衷地贊嘆，眼底跳躍著煙火氣點燃的光，像個被意外驚喜擊中的孩子。

濃重的油煙和食物蒸騰的劇烈聲響，短暫地統治了這小小的角落。油煙深處，浩然用力地咳嗽著，抬手擦去被汗水模糊的眼眶。他的目光下意識地穿過尚未散盡的白氣，撞上顧天那雙深不見底的瞳仁。視線盡頭，街角那輛灰色的面包車，車窗無聲地滑下一條縫隙，針尖般冰冷的目光，早已穿透嘈雜與煙霧，死死釘在這方煙火繚繞的攤棚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