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山的秋,是香樟葉上抹不勻的金黃。陽光斜穿一中教室的窗欞,落在“高一分班考試”的橫幅上,暈開一團模糊的光斑。空氣里懸浮著粉筆灰和汗液的粒子,像無數微縮的雪片,寂靜無聲地落在每個伏案的身影上。
浩然坐在靠窗的位置,指尖的圓珠筆無意識地在雪白的卷面戳出一個小點。眼前密密麻麻的英文字符(《英語閱讀理解 C篇》)像是冰封的密林,每一個字母都透著拒人千里的寒意。他努力聚焦,視線卻被窗外幾只撲棱棱飛過的灰雀拽走了。
一只,滑行軌跡呈拋物線,起始角 42.3°,落地時間預估 1.2秒后……第二只,翅尖掠過香樟樹最低枝的第三片葉,向左偏折 15°,與第一只垂直距離 1.7米……第三只……
大腦像啟動了一臺精密的掃描儀,將所有與“題目”無關的動態分解成一串串跳躍的數字。數字清晰,溫暖,帶著窗框切割出的光斑碎影,不像試卷上那些沉默的符號,只帶來空洞的回響。
前排女生林晚晴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停了,傳來一聲幾不可聞的輕笑。浩然不用抬頭也知道,林晚晴總喜歡在難題處表現出點優越感,然后習慣性地、帶著不易察覺的羞怯,悄悄側首向右前方望一眼——那個耀眼的存在。
顧天坐在教室中央偏右的位置,像一輪生輝的明月,輕而易舉就照亮了考場的壓抑。陽光偏愛他似的,勾勒著他高挺的鼻梁和輪廓分明的下頜線。那件一中新發的藍白校服穿在他身上,硬生生被襯出一種高級定制般的挺拔。教室里偷瞄他的視線比比皆是,而他只專注于眼前的試題。桌上的物理試卷早已翻面,指尖的筆尖行云流水,偶爾一個微小的停頓,隨后便是更流暢的推進,仿佛那些困擾無數人的難題只是供他舒展思維的曲譜。
天才,這個詞在浩然耳邊嗡嗡作響,是從無數張竊竊私語的嘴型里拼湊出來的。入學分班信息公示欄前,榜首顧天的名字后跟著那串驚世駭俗的數字——742。滿分750的差距在許多人眼里如同銀河,在他那里卻只是輕輕一躍。選科欄里,清晰寫著“物理、化學、生物”。理科霸王的王冠,早已在他頭頂熠熠生輝。
“聽說他搞物理競賽,已經快把大學的內容都吃透了……”
“長得又帥成績又好,老天爺真不公平!”
“哎,浩然,你選的也是物化生?”下課時,趙鵬曾故意湊過來,指著選科表上浩然的簽名,語氣里的譏諷不加掩飾,“勇氣可嘉??!到時候別在學霸面前露怯太難看就行!不過……也正常,反正對你來說啥科都一樣,嘿嘿?!?
選科表上,“陳浩然”三個字落在“物化生”的框格里,墨跡和他寫字時的心情一樣沉。阿武在旁邊毫不猶豫也簽下了同樣的選擇,用力拍他的肩膀,聲音洪亮:“兄弟一生一世一起走!理科就理科!咱倆組個墊底聯盟也不錯!”
當時陽光很好,阿武笑得沒心沒肺。浩然看著那三個科目的縮寫,卻像看著三座需要徒手攀爬的高峰。他沒告訴阿武,選擇物化生,除了那點對“數字”模糊的親切感,心底某個角落,竟隱秘地存了一絲不切實際的念想:或許……或許在純粹的數理邏輯里,在那些冰冷的公式和變化的數據之間,他能找到一絲自己曾熟悉的“秩序感”?能找到一點點,證明自己并非毫無價值的“特殊性”?
此刻,考場的現實冰冷地潑醒了他。物理試卷上那些未曾踏足的土地,對他而言仍是陌生的荒野。復雜的受力分析圖、陌生的微積分符號、需要理解和應用的公式……他像一個丟失了地圖的旅人,困在原地。唯一順暢運行的,只有那被壓抑在大腦角落里、如影隨形的“計數本能”。
時間流逝,廣播里的提示響過一次。大部分學生還在埋頭苦戰,顧天卻輕輕放下了筆。
他極其自然地抬起手腕看了眼時間(一個流暢而養眼的動作,引得旁邊的林晚晴再次忍不住瞟了一眼),然后目光習慣性地投向窗外,算是放松緊繃的神經。他的視線落在香樟樹枝頭,幾只麻雀正在嬉鬧。
就在這時,一個微小到幾乎被忽視的聲音,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一顆石子,輕輕響起在他聽覺的邊界線上。
“……七十九只,左翼帶斑點的已折返一次……八十七只,飛行軌跡平均耗時降低零點二秒……”
聲音來自窗邊那個總被議論的、特殊錄取的男生。
顧天的目光瞬間鎖定了聲音來源——陳浩然。
浩然正側著頭,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縮著,嘴唇幾乎沒有任何開合的動作,那低沉的、報數般精確的聲音仿佛只是意識流的自然傾瀉。他專注地看著窗外,陽光勾勒著他洗得發白的衣領,還有耳廓邊緣一層細小的絨毛。
顧天眼中掠過一絲驚訝,隨即被純粹的好奇取代。他見過為解不出題而焦慮咬筆的,見過偷偷翻書腿發抖的,甚至見過干脆趴著睡覺流口水的……唯獨沒見過,在如此重要的分班考試場上,心無旁騖、精準無誤地計算窗外飛鳥軌跡和數量的。
不是發呆,是計算。一種超越了“觀察”范疇的、近乎恐怖的、無意識的持續動態計數!
顧天靠在椅背上,指尖無意識地點著桌面。他腦海中閃過關于這個“特殊生”的只言片語:中考差117分破格錄取、上課總在走神、行為怪異(數螞蟻、擦玻璃到特定角度)、據說腦子有問題……
147只……風向突變,西北偏北風三級,時速9.5公里/小時……羽翼撲擊頻率增加……
浩然繼續“數”著。
顧天英俊的臉上,那副完美優等生的淡然面具第一次出現了真正的裂縫,裂痕下涌動著探尋的光芒。他修長的手指在桌面畫了個無形的圓圈——那是他在思考特別專注時的小動作。
這個被釘在“廢物”、“智障”標簽上的“特殊生”……似乎遠遠沒有看上去那么簡單。
甚至……有點奇怪。奇怪的,不是他那怪異的舉動,而是他身上那份渾然天成的、對龐雜數據的無聲掌控力,像一種早已融入骨血的本能。仿佛那些鳥雀不是活的生靈,而是一組組具有固定物理參數的、在三維空間里自由運動的點。
這種感覺,讓顧天感到一絲久違的新鮮。就像一個自以為熟稔物理大廈每一個角落的人,忽然發現了一個藏在墻角、似乎違背了某個基礎公理的、微小的塵埃。但當他凝神去看時,卻發現那塵埃并非死物,它的運動軌跡遵循著極其簡潔優美的函數,甚至比他剛解決的物理模型還要純粹。一種難以言喻的、吸引他想要去深入解析的“參數異?!?。
陽光穿過玻璃,在兩人之間劃出一道明亮的界線。一邊是眾星捧月的理科天才,考場的絕對王者,吸引著如林晚晴般無數崇拜又隱晦的目光;一邊是默默無聞、被視為廢物的“特殊生”,正用所有人都聽不懂的語言,精準丈量著窗外飛鳥的世界,如同一位沉默的、只與數字對話的羽翼計數者??諝饽郎聛?,只剩下粉筆灰在光束里沉沉浮浮,以及考場另一頭,阿武抓耳撓腮卻對著一道大題無能為力的嘆氣聲。
顧天輕輕摩挲著自己那份幾乎板上釘釘的滿分答卷。他看向浩然的眼光,已然從一個無意掃視的觀察者,變成了一個發現了某種未知且頗具探究價值的……異質變量。這個看似無價值的“特殊生”,在他構建的絕對秩序世界里,突兀地、無法解釋地,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