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學課的板書已經寫到第三塊黑板，李老師的粉筆灰落在講臺上，像層薄薄的雪。浩然盯著“三角函數誘導公式”幾個字，眼前突然冒出重影，那些sin和cos像被風吹亂的紙片，怎么也抓不住。

“浩然，你來回答一下sin(π+α)等于什么。”

全班的目光“唰”地聚過來，像無數根細針扎在背上。他張了張嘴，喉嚨發緊，昨天背了整整半小時的公式，此刻在腦子里變成一團亂麻。后排傳來趙鵬的嗤笑，聲音不大，卻像石子投進靜水里，蕩開一圈圈難堪的漣漪。

“不知道……”他的聲音低得像蚊子哼。

“坐下吧。”李老師的聲音沒什么波瀾，卻讓他臉更燙了。他聽見前排女生竊竊私語：“連這個都不會？中考是怎么考進來的啊？”

這是佛山一中的學生最困惑的事。

浩然的中考成績在年級是公開的秘密——離錄取線差了整整117分。按規矩，這種分數連擇校的資格都沒有，可他偏偏出現在了高一（3）班的名單上。教務處的解釋是“特殊政策錄取”，但沒人知道是什么政策。

猜測像藤蔓一樣在校園里蔓延。

“會不會是體育特招生？可他連廣播操都順拐。”

“我媽說他爸是教育局的？但看他穿的校服，洗得都發白了。”

“說不定是……智力有問題？學校接收特殊兒童？”

最后一種猜測，漸漸成了默認的答案。

因為浩然確實“不一樣”。他會對著窗外的麻雀數一下午翅膀振動的次數，會把課本的頁碼數得比課文還熟，會在做值日時反復擦同一塊玻璃，直到反光角度剛好能照見墻角的蜘蛛網。這些在旁人看來“怪異”的舉動，被解讀成“腦子不好使”的證據。

趙鵬他們的嘲諷也因此更有恃無恐。

“喂，‘特殊生’，幫我把作業本抱到辦公室唄？”趙鵬把一摞作業本往他桌上一推，帶著施舍般的笑，“反正你上課也聽不懂，不如干點力所能及的。”

浩然沒說話，默默抱起作業本。走廊里遇見別班的同學，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他，有人低聲笑：“看，就是他，那個不知道怎么混進來的。”

作業本很沉，勒得手指發紅。他想起母親昨晚翻出他初中的獎狀——不是學習獎，是“數學計算速度大賽三等獎”，那是他唯一拿過的獎，用數豆子的方法算贏了全班。母親摸著獎狀說：“咱浩然就是心思細，這是好事。”

可在一中，“心思細”算什么好事？這里的人只看分數。

晚自習前的喧鬧里，阿武把他拽到操場角落，塞給他半袋餅干：“別聽趙鵬瞎逼逼，他們就是閑的。”阿武的籃球服沾著草屑，剛跟人打完球，額角還在冒汗，“我問過我爹了，他說教育局每年都有幾個‘機動名額’，給那些有特殊情況的學生，你肯定是符合條件的。”

“什么特殊情況？”浩然咬著餅干，味道有點澀。

“不知道，但肯定不是因為你笨！”阿武捶了他一下，力道不輕，“下次趙鵬再欺負你，你跟我說，我揍得他爹媽都認不出來！”

浩然笑了笑，沒接話。他知道阿武是好意，可“機動名額”這四個字，在別人嘴里早變了味。就像他書包側袋里總裝著的小本子，上面記著食堂每天的菜價、香樟樹的落葉數量、阿武打籃球的進球數——這些他擅長的事，在這所學校里，連被看見的資格都沒有。

一次班會課，班主任讓大家填“個人特長”。浩然盯著表格發呆，鋼筆在“特長”那一欄懸了很久，最后寫下“快速數數”。收表格時，趙鵬瞥見了，故意大聲念出來：“快速數數？哈哈哈，這也算特長？我家狗還會數到三呢！”

全班哄堂大笑。浩然的臉瞬間漲紅，想把表格搶回來，卻被趙鵬舉得高高的：“別急啊，讓大家看看我們班的‘數數天才’！”

表格最終被撕成碎片，像雪一樣落在他腳邊。他站在原地，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卻沒感覺到疼。周圍的笑聲像潮水，把他淹沒在一片冰涼里。

他忽然明白，“怎么進來的”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所有人眼里，他就是個不該出現在這里的人，一個用“特殊”標簽掩蓋笨拙的廢物。

放學時，李老師叫住他，遞給他一張皺巴巴的草稿紙——是他白天被撕碎的“個人特長”表格，被老師悄悄撿起來拼好了。“別聽他們的，”老師的聲音很輕，“能把一件事做到‘快速’，本身就是天賦。”

浩然捏著那張紙，邊緣的裂口硌得手心發疼。他看著老師辦公室窗外的香樟樹，葉子在暮色里搖搖晃晃，像無數雙眼睛。

他不知道自己的“特殊”到底是什么，也不知道這“機動名額”背后藏著怎樣的故事。他只知道，在這里，他就像個沒有說明書的零件，被塞進了錯誤的機器，連發出的聲音，都是錯的。

走到校門口時，賣烤紅薯的阿姨叫住他：“浩然，今天的紅薯特別甜，給你留了個大的。”

他接過紅薯，熱氣透過紙包燙著手心。阿姨看著他，忽然說：“我兒子以前也總被同學笑，說他打球打不好，讀書也不行。后來他去學了修車，現在是4S店的老師傅，那些笑他的人，好多還在啃老呢。”

浩然咬了口紅薯，甜得有點嗆人。他抬起頭，看見阿武背著書包跑過來，老遠就喊：“浩然！等我！”

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交疊在一起，像一個完整的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