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26章 掌痕裂

寧安三十九年的暮春,賀府的紫藤花謝得滿地都是,像鋪了層碎紫絨。張懿航握著五舅那桿長槍站在月洞門外,槍桿上的“寧安”二字被晨露浸得發亮,他昨夜在五舅府邸練了半宿槍,槍纓的暗紅染了些潮氣,像未干的血。

“小世子,六爺他……”賀府老管家的聲音劈了叉,手里的銅鑰匙掉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脆的響,“從昨兒晚膳后就沒出過書房,叫門也不應,小的……小的怕出事。”

張懿航的心猛地往下沉。他想起三年前昏迷前,六舅賀峻霖最后一次來看他,坐在榻邊削蘋果,果皮連成條不斷的線,說“等你醒了,六舅教你算糧草賬,比你五舅那桿破槍有用”。那時的陽光透過窗欞,在六舅鬢角的銀絲上跳,像撒了把碎金。

書房的門是從里面閂著的。張懿航用槍尖挑開門閂,木門“吱呀”一聲敞亮,一股苦杏仁味混著墨香涌出來,嗆得他嗓子發緊——那是砒霜的味道,三年前處理五舅后事時,驗尸官特意提過,“劇毒之物,入喉即斃,味如苦杏”。

六舅趴在紫檀木書案上,石青色的常服后襟沾著些墨漬,顯然是伏案時沒坐穩。他的右手還攥著支狼毫筆,筆尖的墨汁滴在未寫完的信上,暈開“懿航吾侄”四個字。張懿航繞到案前,看見六舅的臉青白交加,嘴角凝著黑血,那雙總含著笑意的眼睛,此刻圓睜著,像是看到了什么驚駭的事。

“六舅……”少年的聲音卡在喉嚨里,長槍“哐當”掉在地上,槍纓掃過六舅垂在案邊的手——那只手曾無數次替他掖過被角,曾在他學算學時,握著他的手畫算盤珠,此刻卻冷得像冰。

“誰讓你們進來的?”

丁程鑫的聲音從門口傳來,驚得梁上的燕雀撲棱棱飛起來。新帝穿著身月白常服,沒戴冠冕,蒼白的臉上帶著明顯的倦意,看見書案前的張懿航,瞳孔猛地收縮,下意識地往身后藏什么東西——那是個青瓷藥碗,碗底還殘留著些褐色藥渣,苦杏仁味就是從那里飄出來的。

“大舅?”張懿航緩緩轉過身,少年的眼睛紅得像燃著的炭,“你怎么在這?這藥碗……是你給六舅的?”

丁程鑫的手猛地背到身后,指節泛白:“我……我來看看你六舅,他說今早有要事商議。這藥是他自己喝的,說是治頭疼的……”

“治頭疼需要用砒霜?”張懿航逼近一步,目光像淬了毒的槍尖,直直射向丁程鑫藏在身后的手,“你說啊!是不是李嵩讓你來的?是不是你們覺得五舅死了還不夠,非要把六舅也害死才甘心?”

“胡說什么!”丁程鑫的聲音發顫,他想抓住張懿航的胳膊,卻被少年猛地甩開,“他是我親弟弟!是跟我一起在柴房里熬過凍瘡的弟弟!我怎么會害他?”

“那你為什么在這里?”張懿航指著書案上的信,“六舅寫的信是給我的,他要跟我說什么?是不是要告訴我,李嵩又在背后搞什么鬼?是不是要告訴你這個皇帝,他手里的糧草賬冊,記著李嵩貪墨軍餉的證據?”

丁程鑫的嘴唇翕動著,卻說不出一個字。他看著六舅圓睜的眼睛,看著張懿航眼里的悲憤,忽然想起二十年前,母親臨終前拉著他的手說“老大,你弟弟們脾氣硬,將來要是鬧起來,你得護著他們”。那時他跪在母親床前,磕得頭破血流,說“娘放心,我拼了命也護著弟弟們”。

可現在,五弟死在六弟槍下,六弟又死在這碗毒酒里,而他這個大哥,這個皇帝,只能站在一旁,看著親外甥用那樣怨毒的眼神瞪著自己。

“說不出來了?”張懿航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絕望的嘶吼,“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李嵩要動手?是不是為了你的龍椅,連一個弟弟都不肯護了?”

他想起今早路過都察院,看見李嵩站在臺階上,對著下屬冷笑:“賀峻霖?活不過今日午時。”那時他還以為是戲言,此刻才明白,那是殺人前的預告。而眼前這位大舅,這位口口聲聲說“要為弟弟們報仇”的新帝,恐怕早就成了幫兇。

“啪——”

清脆的巴掌聲在寂靜的書房里炸開,驚落了案頭的硯臺。墨汁潑在六舅的信上,把“懿航”二字染成了漆黑一團。張懿航的手心火辣辣地疼,丁程鑫被打得偏過頭,蒼白的臉上瞬間浮起五道指痕,像朵丑陋的花。

“你……”丁程鑫捂著臉頰,眼里的震驚慢慢變成了痛楚,他看著張懿航,嘴唇哆嗦著,“你打我?”

“打的就是你!”張懿航的眼淚終于掉下來,砸在冰冷的青磚上,“你不配當我大舅!不配當我那七個舅舅的大哥!更不配坐在那把沾滿親人血的龍椅上!”

少年撿起地上的長槍,槍尖直指丁程鑫的胸口:“我爹說你身不由己,我娘說你有苦衷,可六舅死了!他死在你面前!你連句‘我會查清楚’都不敢說,你算什么皇帝?算什么大哥?”

丁程鑫猛地閉上眼,兩行清淚順著臉頰滑落,混著臉上的指痕,像道裂開的傷。他沒有躲,也沒有辯解,只是低聲說:“你六舅……他藏了本賬冊,是李嵩通敵的證據。昨夜他派人送信給我,說‘今晨在書房候駕’,我來了……就看見他這樣了。”

“證據呢?”張懿航的槍尖又往前送了半寸,“賬冊在哪?你既然看見了,為什么不抓李嵩?為什么站在這里,像個沒事人一樣?”

丁程鑫的喉結滾動著,終究沒能說出什么。他知道賬冊在哪——六舅把它藏在了硯臺底下,用蠟封著,上面還留著他的指印。可他不能說,李嵩手里握著五弟私通北疆的偽造密信,若是現在動他,那些信就會傳遍京城,五弟就會從忠烈變成叛賊,連帶著寧安的軍心都會動搖。

“我等著你的解釋。”張懿航猛地收回長槍,槍桿在地上磕出悶響,“今晚子時,我在五舅的府邸等你。你不來,我就當你默認了。”

他轉身就走,沒再看丁程鑫一眼,也沒看六舅的尸體。少年的背影挺得筆直,槍纓的暗紅在晨光里晃,像條淌血的路。

賀府的紫藤花被踩得稀爛。張懿航騎著馬穿過朱雀大街,看見李嵩的轎子從對面過來,轎簾掀開一角,露出那張帶著疤的臉,對著他陰惻惻地笑。少年猛地拔槍,卻被身邊的老兵死死按住:“小世子不可!您現在殺了他,就成了刺殺朝廷命官,正中他的圈套!”

張懿航的槍尖抖得厲害,最終還是收了回來。他看著李嵩的轎子消失在街角,忽然想起六舅曾說“對付小人,要比他更沉得住氣”,可現在,他沉不住氣了。

五舅的府邸空蕩蕩的。張懿航把自己關在東廂房,坐在那桿長槍旁,等著子時到來。窗外的石榴樹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長,像個沉默的人。他想起小時候,大舅總在這里教他讀書,六舅在旁邊算糧草賬,五舅在院子里練槍,三人偶爾會吵起來,卻總會在他喊“餓了”時,不約而同地停嘴,笑著去廚房找吃的。

那時的月光也是這樣,暖融融的,把他們的影子疊在一起,像塊完整的玉。

一更,二更,三更……

梆子聲敲到子時,門還是沒開。張懿航點燃的燭火燃盡了三根,案上的桂花糕涼透了,是他特意讓廚房做的,記得大舅愛吃甜的。可直到燭火第四次熄滅,丁程鑫也沒來。

少年走到院子里,對著斷石榴樹練槍。槍尖刺破空氣,帶起陣陣風聲,像誰在哭。他想起六舅的尸體,想起丁程鑫臉上的指痕,想起李嵩的冷笑,忽然覺得很累,累得連槍都握不住。

“大舅,你終究是選了你的江山。”他對著空蕩的院子輕聲說,槍桿從掌心滑落,砸在斷樹上,發出沉悶的響。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張懿航撿起地上的長槍,走到五舅的牌位前,跪下磕了三個頭。牌位上的“宋亞軒”三個字,被香火熏得發黑,像蒙著層洗不掉的血。

“五舅,六舅也去陪你了。”少年的聲音很輕,卻帶著種從未有過的決絕,“大舅靠不住,娘和爹被李嵩盯著,以后……就由我來替你們報仇。”

他拿起案上那封六舅沒寫完的信,揣進懷里。信上的墨漬已經干涸,“懿航吾侄”四個字被淚水泡得發皺,卻依舊能看清筆鋒里的溫柔。張懿航忽然想起,六舅的字總是清雋,唯獨寫他的名字時,筆鋒會不自覺地軟下來,像怕碰碎了什么珍寶。

走出五舅府邸時,他看見二舅馬嘉祺站在門口,眼圈通紅,手里捏著個布包:“這是你六舅藏的賬冊,從硯臺底下找到的。你大舅……他不是不來,是被李嵩纏住了,剛在朝堂上吵翻了,被氣得吐了血。”

張懿航接過布包,入手沉甸甸的。他沒說話,只是握緊了手里的長槍。

陽光刺破云層,照在少年的臉上。他看著皇宮的方向,那里的琉璃瓦在晨光里泛著冷光,像塊巨大的冰。張懿航忽然明白,有些裂痕一旦出現,就再也補不回去了——就像他和丁程鑫之間,就像那桿斷成兩截的長槍,就像五舅六舅再也回不來的春天。

他轉身往漠北的方向走去,那里有五舅的舊部,有等著他的弟兄。長槍的紅纓在風中獵獵作響,像團不肯熄滅的火。

身后,二舅的嘆息被風吹得很遠:“懿航,等等……”

張懿航沒有回頭。他知道,有些路,只能一個人走;有些仇,只能親手報。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哪怕要與最親的人為敵,他也必須走下去。

因為他是宋亞軒的外甥,是賀峻霖疼愛的孩子,是寧安未來的守護者。更是那個,要讓所有血債都得到償還的人。

五舅府邸的門,在他身后緩緩關上,發出沉重的響聲,像個時代的落幕。

主站蜘蛛池模板: 白河县| 莒南县| 志丹县| 旬阳县| 镶黄旗| 崇礼县| 博客| 嘉义县| 达孜县| 肇州县| 昭苏县| 建始县| 鲜城| 九寨沟县| 黄石市| 秦皇岛市| 永福县| 宣化县| 宜兰县| 三明市| 文成县| 扶沟县| 云龙县| 临西县| 化德县| 扎赉特旗| 辰溪县| 尼勒克县| 昌平区| 灵川县| 宁强县| 泰和县| 鸡西市| 铁岭县| 锡林浩特市| 辽宁省| 靖江市| 永城市| 新干县| 拜城县| 泗水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