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的風(fēng)裹著沙礫,打在張懿航的甲胄上噼啪作響。他站在黑風(fēng)口的瞭望塔上,手里捏著半塊風(fēng)干的桂花糕——這是二舅母偷偷塞給他的,說“陛下昨夜又咳血了,念叨著你小時候總搶他的糕吃”。少年的指腹摩挲著糕餅上的裂紋,像在數(shù)自己心里的疤,三個月了,自那日在六舅靈堂甩了丁程鑫一個耳光,他再沒踏過京城半步。
“小世子,李嵩的船隊已過雁門關(guān)?!备睂蜗ス虻?,手里舉著張密信,墨跡還帶著潮意,“線人說,他親自押著三船‘糧草’,實則是要把西境的布防圖賣給北疆。船尾還藏著個鐵箱,據(jù)說是……是六爺當(dāng)年的糧草賬冊,李嵩要當(dāng)著赫連狼王的面,燒了它毀尸滅跡?!?
張懿航的指尖猛地收緊,桂花糕的碎屑簌簌落在甲胄上。他想起六舅趴在書案上的模樣,嘴角凝著的黑血,那雙圓睜的眼睛——六舅定是發(fā)現(xiàn)了李嵩要倒賣布防圖,才被滅口的。而他這個外甥,遲了三個月才抓到確鑿證據(jù),遲得連替六舅收尸時,都不敢觸碰那僵硬的手指。
“點五百輕騎。”少年的聲音比漠北的冰還冷,他將半塊桂花糕塞進(jìn)懷里,像是要焐熱什么,“隨我去截船。”
副將遲疑道:“小世子,要不要先稟報陛下?李嵩畢竟是朝廷命官,擅自……”
“稟報?”張懿航猛地轉(zhuǎn)身,腰間的長槍撞在瞭望塔的木柱上,發(fā)出沉悶的響,“等他稟報到京城,布防圖早就到了赫連狼王手里!五舅六舅的血還沒干,難道要讓西境的弟兄再死一次?”他抓起案上的弓箭,箭囊里的白羽箭閃著寒光,“告訴弟兄們,今夜行動,不為朝廷,為五舅六舅,為那些埋在西境的尸骨!”
五百輕騎像道黑色閃電,劈開漠北的夜色。張懿航的坐騎是匹通體烏黑的騸馬,是五舅當(dāng)年從北疆繳獲的戰(zhàn)利品,說“這馬認(rèn)主,將來給懿航當(dāng)坐騎”。此刻黑馬似乎也懂主人的心意,四蹄翻飛間,竟比平日快了三成,馬鞍上的槍纓紅得像團跳動的火。
雁門關(guān)外的蘆葦蕩在夜風(fēng)中起伏,像片翻涌的黑海。李嵩的船隊泊在淺灘,船頭掛著盞氣死風(fēng)燈,昏黃的光線下,幾個船夫正將個沉重的鐵箱往小劃子上搬。張懿航伏在蘆葦叢里,看見李嵩站在船頭,左額角的疤痕在燈光下泛著油光,正對著個穿北疆服飾的漢子獰笑:“賀峻霖那老東西,到死都以為我要的是他的糧草賬冊,殊不知老子要的是這布防圖……”
“放箭!”
張懿航的吼聲刺破夜空,白羽箭帶著破空聲,精準(zhǔn)地射穿了那北疆漢子的咽喉。李嵩驚得往后一仰,撞翻了船舷的酒壇,琥珀色的酒液淌進(jìn)蘆葦蕩,混著血腥味,嗆得人發(fā)嘔。
“是張懿航!”李嵩的親衛(wèi)嘶吼著拔刀,左額角帶疤的侍衛(wèi)擋在李嵩身前,手里的長刀劈向張懿航,“保護(hù)大人!”
少年的長槍如靈蛇出洞,槍尖挑開長刀,順勢往前送,直刺那侍衛(wèi)的心口。他認(rèn)得這張臉,三年前在六舅書房外徘徊的黑影,落馬坡傳遞假信的信使,都是這個左額角帶疤的男人。槍尖穿透胸膛的瞬間,張懿航聽見對方嗬嗬地笑:“小世子……你殺了我,更洗不清……與陛下的嫌隙了……”
李嵩趁機跳上小劃子,手里還死死抱著那個鐵箱。張懿航調(diào)轉(zhuǎn)馬頭,長槍甩出個漂亮的槍花,纏住小劃子的纜繩,猛地往回拽。小船在水面上劇烈搖晃,李嵩失足落水,掙扎間,鐵箱的鎖扣撞在船板上,“啪”地彈開,里面的東西散落出來——除了卷泛黃的布防圖,還有幾封火漆封口的信,信封上赫然寫著“丁程鑫親啟”。
“那是假的!”李嵩在水里瘋狂撲騰,渾濁的泥水糊了滿臉,“是我偽造的!張懿航你不能看!”
張懿航的長槍已經(jīng)抵住他的咽喉。少年彎腰撿起封信,火漆是寧安皇宮特有的龍紋樣式,拆開信紙,里面的字跡模仿著丁程鑫的筆鋒,卻在“與北疆通商”幾個字上露了破綻——大舅素來寫“商”字帶鉤,這封信上的“商”字卻是圓收尾,像李嵩那陰柔的筆跡。
“偽造先帝遺詔,通敵叛國,謀害朝廷命官?!睆堒埠降臉尲馔聣毫藟?,冰冷的鐵尖刺破李嵩的脖頸,滲出血珠,“李嵩,你還有什么話可說?”
李嵩忽然笑了,笑得嗆出泥水:“我死了,你以為就能洗清嫌疑?那幾封信會出現(xiàn)在陛下面前,他會以為是你殺了我,銷毀了真憑實據(jù)!你和他那點舅甥情分,早就被五舅六舅的死磨沒了,再添上這把火……哈哈,寧安的天下,遲早是你的,對不對?”
張懿航的槍猛地往前送。
鮮血濺在少年的臉上,溫?zé)岬模瑤е设F銹味。他看著李嵩的尸體沉入水底,布防圖在夜風(fēng)中展開,上面標(biāo)注的西境關(guān)隘,每個都用朱砂點了標(biāo)記——那是五舅當(dāng)年浴血奮戰(zhàn)過的地方,如今卻差點成了北疆人的屠場。
“搜船!”少年抹掉臉上的血,聲音平靜得可怕,“所有與李嵩勾結(jié)的證據(jù),全部帶回營中。”
當(dāng)?shù)谝豢|晨光爬上雁門關(guān)的城樓,張懿航的隊伍已經(jīng)帶著鐵箱和俘虜返程。路過片胡楊林時,他勒住馬,看著沙地上李嵩的血跡被晨風(fēng)漸漸吹散,忽然想起六舅教他的算術(shù)口訣:“一五一十,二五一十,賬要算清,債要討明?!绷苏f這話時,正用算盤珠子擺出個“平”字,說“寧安太平,比什么都重要”。
可如今,賬算清了,債討了,太平卻像天邊的云,看得見,摸不著。
三日后,京城炸開了鍋。
李嵩的尸體被漁民從雁門關(guān)外撈起,脖子上的槍傷赫然是宋亞軒那桿長槍的樣式——槍尖有處細(xì)微的豁口,是當(dāng)年西境之戰(zhàn)時,被北疆將軍的狼牙棒砸的,整個寧安軍里獨一份。更要命的是,那幾封偽造的“丁程鑫與北疆通商信”,不知被誰送到了都察院,白紙黑字,火漆完好,看得都察院御史們心驚膽戰(zhàn)。
“張懿航這是要反!”
“連朝廷命官都敢擅殺,眼里還有沒有陛下?”
“難怪他躲在漠北不回來,怕是早就勾結(jié)了北疆人!”
流言像長了翅膀,飛遍京城的大街小巷。楊紫坐在公主府的窗前,手里的針線扎破了指尖,血珠滴在繡了一半的蓮紋帕上,像朵絕望的花。張若昀走進(jìn)來時,正看見妻子將那幾封偽造的信往火盆里塞,紙灰被風(fēng)吹得滿屋都是。
“燒了也沒用?!瘪€馬的聲音沉重,他撿起片未燃盡的紙角,上面“丁程鑫”三個字被燒得發(fā)黑,“李嵩早就留了后手,抄他家時,從密室里搜出了二十多封一模一樣的信,顯然是早就準(zhǔn)備好的。”
楊紫的眼淚終于掉下來:“他為什么要這么狠?連個孩子都不放過!懿航才十八歲,他怎么承受得起‘通敵’的罪名?”
“因為他要的,從來不是榮華富貴?!睆埲絷劳巴?,晨光里,皇宮的角樓若隱若現(xiàn),“他要的是宋家兄弟反目,要的是寧安內(nèi)亂,要的是赫連狼王能踏過長城……只可惜,他算錯了懿航的性子,那孩子太像他五舅了,認(rèn)死理,為了報仇,什么都敢做?!?
養(yǎng)心殿里,丁程鑫正對著那幾封偽造的信發(fā)呆。明黃色的御案上,還擺著張漠北送來的急報,是馬嘉祺寫的:“懿航截獲布防圖,斬殺李嵩,實乃大功。偽造信件之事,望陛下明察,勿傷舅甥情分?!?
可“情分”二字,在帝王家是最奢侈的東西。丁程鑫的指尖撫過信上的筆跡,他認(rèn)得,這不是自己的字,卻模仿得極像,像到連馬靜姝來看過,都皺著眉說“這筆鋒……太像你早年的字跡了”。他想起張懿航在六舅靈堂甩給他的那個耳光,想起少年說“你不配當(dāng)宋亞軒大哥”,想起昨夜夢見五弟六弟站在云端,冷冷地問“大哥,你要讓懿航也步我們的后塵嗎”。
“陛下,都察院請旨,要逮捕張懿航,審辦李嵩案?!碧O(jiān)的聲音小心翼翼,像怕驚擾了什么。
丁程鑫猛地攥緊信紙,紙頁的邊緣割得掌心生疼:“告訴他們,張懿航是朕的外甥,是寧安的功臣,誰敢動他,先問過朕手里的劍!”
話雖如此,新帝的目光卻落在案頭那桿長槍上——那是張懿航派人從漠北送回來的,槍尖的豁口還在,槍纓上的血跡已經(jīng)發(fā)黑。他知道,這桿槍殺了李嵩,也捅破了他和外甥之間最后層薄紙,從今往后,猜忌的種子一旦種下,再想拔除,難了。
七日后,張懿航帶著布防圖和李嵩的罪證,回到了闊別三個月的京城。
他沒有先回公主府,而是直接策馬到了宮門前。少年翻身下馬,甲胄上的沙礫落在青石板上,發(fā)出細(xì)碎的響。他將布防圖和罪證高高舉起,聲音穿透宮門的喧囂:“張懿航攜李嵩通敵證據(jù),求見陛下!”
守門的侍衛(wèi)面面相覷,誰也不敢攔。這三個月來,關(guān)于這位小世子的流言傳遍京城,有人說他在漠北集結(jié)了十萬大軍,要逼宮奪權(quán);有人說他找到了六舅藏的賬冊,足以證明陛下包庇李嵩;更有人說,他懷里揣著五舅的靈牌,要在宮門前質(zhì)問陛下,為何讓親兄弟死不瞑目。
養(yǎng)心殿的召見來得很快。張懿航走進(jìn)殿時,丁程鑫正背對著他,望著窗外的玉蘭花。那樹玉蘭是五舅親手栽的,如今枝繁葉茂,卻再無人像當(dāng)年那樣,站在花下喊“大哥,你看這花比宮里的艷”。
“證據(jù)帶來了?”新帝的聲音很輕,聽不出喜怒。
張懿航將布防圖和賬冊放在御案上,賬冊里夾著片干枯的胡楊葉,是從李嵩鐵箱里找到的,上面有六舅的批注:“李嵩三月初三,私調(diào)糧草五百石,去向不明?!弊舟E清雋,正是六舅的手筆。
“李嵩不僅通敵,還貪墨軍餉二十萬兩,害死西境弟兄三百余人?!鄙倌甑穆曇羝街?,像在念一份與己無關(guān)的卷宗,“這些賬冊,六舅藏了十年,就是等著有朝一日能替弟兄們討回公道?!?
丁程鑫轉(zhuǎn)過身,目光落在那片胡楊葉上,忽然劇烈咳嗽起來。他從懷里掏出個錦盒,里面也放著片胡楊葉,是當(dāng)年五弟從西境寄回來的,說“大哥,這葉子能當(dāng)藥,治咳嗽”。兩片葉子放在一起,像對失散多年的兄弟。
“你做得很好。”新帝的聲音帶著病后的沙啞,他拿起賬冊,指尖撫過六舅的批注,“朕會下旨,為西境的弟兄平反,追封他們?yōu)橹伊液睢@钺缘募耶a(chǎn),全部用來撫恤遺孤?!?
張懿航?jīng)]接話。他看著丁程鑫,忽然問:“那幾封偽造的信,陛下打算怎么處置?”
丁程鑫的手頓了頓,隨即嘆了口氣:“那是李嵩的陰謀,朕自然不會信。你放心,朕會下旨澄清,不會讓你背負(fù)污名?!?
“只是澄清嗎?”張懿航逼近一步,少年的身高已經(jīng)超過丁程鑫,眼里的倔強像極了當(dāng)年的宋亞軒,“六舅被毒死時,陛下站在他的書房里,手里拿著藥碗。李嵩倒賣布防圖,陛下明明收到了線報,卻遲遲不動手?,F(xiàn)在他死了,陛下是不是覺得,少了個能牽制我的棋子?”
“張懿航!”丁程鑫猛地拍案,御案上的茶杯被震倒,茶水濺在布防圖上,像朵丑陋的花,“你非要這么想嗎?朕是你大舅!是看著你長大的!你以為朕愿意看著李嵩逍遙法外?朕是……”
“是什么?”張懿航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壓抑了三個月的悲憤,“是怕動了李嵩,會牽扯出更多見不得人的事?還是怕天下人說,你這個皇帝,連自己的親弟弟都護(hù)不住,卻要靠個奸臣來穩(wěn)固江山?”
丁程鑫的臉?biāo)查g白了,他看著張懿航,忽然覺得眼前的外甥陌生得可怕。這張臉明明有楊紫的溫和,有張若昀的沉穩(wěn),此刻卻像淬了冰,每句話都像把刀,剜著他早已千瘡百孔的心。
“滾出去?!毙碌鄣穆曇舻偷孟駨难揽p里擠出來的。
張懿航?jīng)]動,他指著御案上的偽造信件:“這些信,李嵩是想讓天下人以為,陛下和北疆有勾結(jié)。而我殺了李嵩,就成了殺人滅口的幫兇。這個局,他布了十年,就是等著我們舅甥反目,等著寧安大亂!”
“朕說,滾出去!”丁程鑫抓起案上的鎮(zhèn)紙,猛地砸向張懿航。鎮(zhèn)紙擦著少年的耳邊飛過,砸在身后的龍紋柱上,發(fā)出刺耳的響。
張懿航的目光掃過滿地的碎片,忽然笑了,笑得比漠北的風(fēng)還冷:“陛下終究是怕了。怕我查出更多真相,怕我知道五舅六舅的死,你都脫不了干系?!?
他轉(zhuǎn)身就走,甲胄的鐵片摩擦著發(fā)出冷硬的響。走到殿門口時,少年忽然停下腳步,背對著丁程鑫說:“五舅的長槍,我留在宮門了。那桿槍殺過北疆人,殺過奸臣,卻不該對著自己人。陛下若是還認(rèn)我這個外甥,就該知道,有些債,躲不掉。”
殿門“哐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隔絕了兩個世界。丁程鑫看著空蕩蕩的大殿,看著那片被茶水浸濕的布防圖,忽然跌坐在龍椅上,捂住臉,發(fā)出壓抑的嗚咽。
窗外的玉蘭花落了滿地,像場遲來的雪。
張懿航走出宮門時,陽光刺眼。他看見母親楊紫站在宮道上,鬢角的白發(fā)比三個月前多了不少,手里捏著塊桂花糕,是剛從御膳房拿來的,還冒著熱氣。
“你大舅……他不是故意的。”母親的聲音發(fā)顫,想碰他的胳膊,卻又縮回手。
少年接過桂花糕,咬了一口,甜膩的味道里帶著股苦澀,像摻了黃連。他想起丁程鑫坐在龍椅上的背影,孤單得像座被遺棄的墳,忽然覺得很累,累得連恨都提不起力氣。
“娘,我想去西境?!睆堒埠捷p聲說,嘴里的桂花糕渣落在衣襟上,“五舅六舅都埋在那里,我想陪陪他們。”
楊紫的眼淚終于掉下來,砸在兒子的手背上,滾燙的:“好,娘陪你去。去看看陽關(guān)的落日,看看黑風(fēng)口的風(fēng)沙,看看你舅舅們用命守護(hù)的地方?!?
漠北的風(fēng)再次吹起時,張懿航的隊伍已經(jīng)踏上了西去的路。少年騎在黑馬上,腰間的佩劍是六舅留下的,劍鞘上的蓮紋被摩挲得發(fā)亮。他回頭望了眼京城的方向,那座金碧輝煌的宮城在暮色里像頭沉默的巨獸,吞噬了太多親情,太多鮮血。
他知道,與大舅的誤會,像根扎在肉里的刺,不拔會疼,拔了會流血。但他別無選擇,就像五舅當(dāng)年必須死守陽關(guān),六舅必須藏匿賬冊,有些路,只能一個人走下去,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是眾叛親離。
西境的落日染紅了天際,像塊巨大的血玉。張懿航勒住馬,望著遠(yuǎn)處連綿的城墻,那里有五舅槍尖挑過的旗幟,有六舅算過的糧草賬,有無數(shù)弟兄埋骨的土地。
少年握緊腰間的佩劍,劍鞘上的蓮紋在夕陽下閃著微光。他知道,這趟西境之行,不是結(jié)束,而是開始。有些債要討,有些冤要雪,有些裂痕,哪怕用一生的時間,也要試著去彌合。
只是那時的張懿航還不知道,有些傷口一旦裂開,就再也無法愈合,就像陽關(guān)的落日,再輝煌,也照不亮那些埋在黑風(fēng)口的尸骨,照不暖舅甥之間那道越拉越深的鴻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