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默站在公寓門口，手里端著兩杯剛煮好的咖啡，看著電梯數字不斷上升。十點整，電梯“叮“的一聲停下，門滑開，林妍走了出來。

她今天穿著淡藍色的襯衫和米色休閑褲，頭發簡單地扎成馬尾，比昨天見面時隨意，卻依然讓周默心跳漏了半拍。她手里拎著一個紙袋，散發出黃油和肉桂的香氣。

“早安！“林妍微笑著接過咖啡，“我帶了你喜歡的那家丹麥酥。“

周默側身讓她進門，肉桂的甜香混合著她身上淡淡的茉莉香水味，在狹小的玄關彌漫開來。“正好，我剛煮好咖啡。“

林妍熟門熟路地走向客廳，把紙袋放在茶幾上，環顧四周。“你整理過了？“她挑眉看著難得整潔的公寓。

周默耳根發熱。他確實花了半小時收拾散落的稿紙和空咖啡杯。“為了不讓你在垃圾堆里工作。“

林妍笑出聲，眼角泛起細小的紋路。她取出還溫熱的丹麥酥，遞給周默一個。“所以，準備怎么說服陳導？“

周默咬了一口酥皮點心，糖粒在舌尖融化。“我想強調的是真實性和社會意義，而不是他想要的戲劇沖突。“

林妍點點頭，從包里拿出一個文件夾。“我整理了一些數據，關于家暴題材作品的社會影響力。還有幾家關注家庭暴力的NGO表示愿意支持這個項目。“她翻開文件夾，指尖點在一份數據上，“看這個，70%的家暴受害者在看到相關題材作品后，更愿意尋求幫助。“

周默湊近看那份資料，突然注意到林妍的指甲修剪得短而整齊，涂著幾乎無色的護甲油，與她平日干練的形象相符。但她的手腕纖細得驚人，皮膚下淡藍色的血管隱約可見，給人一種奇異的脆弱感。

“這些資料太棒了。“周默真誠地說，“特別是NGO的支持，會讓陳導無法只考慮商業性。“

他們花了接下來的兩小時討論策略，修改演示文稿，模擬可能的反對意見。林妍扮演陳明遠，不斷拋出刁鉆的問題，而周默練習如何堅持核心訴求。在這個過程中，周默發現自己越來越欣賞林妍敏捷的思維和堅定的態度——當她就某個觀點據理力爭時，眼睛會閃閃發亮，語速加快，手指不自覺地卷著發梢。

中午時分，他們收拾材料準備出發。林妍站在玄關的鏡子前整理頭發，突然問道：“你緊張嗎？“

周默系鞋帶的手停頓了一下。“有點。這不僅關乎這本書，還關乎...小濤那樣的孩子。“

林妍轉過身，直視他的眼睛。“記住，這是你的故事。沒有人比你更有權利決定它該如何被講述。“

她的眼神如此堅定，讓周默想起母親為數不多反抗父親的時刻——那種安靜的、不可動搖的力量。

陳明遠的工作室位于城郊一棟改建的老廠房，寬敞的loft空間里擺滿了電影海報和獎杯。導演本人站在落地窗前打電話，看到他們進來，揮手示意就座。

“周作家！林編輯！“掛斷電話后，陳明遠熱情地迎上來，“正好，制片人剛確認了初步預算。“他搓著手，眼睛閃閃發亮，“我們要拍一部震撼人心的作品！“

周默和林妍交換了一個眼神。陳明遠似乎已經認定改編是板上釘釘的事，而討論僅限于如何執行。

“陳導，“周默謹慎地開口，“在談預算前，我想明確一些創作原則——“

“啊，原則！“陳明遠打斷他，從桌上拿起一疊分鏡草圖，“看看這個開場——暴雨夜，醉醺醺的父親破門而入，母親蜷縮在角落，孩子從門縫中目睹一切！多么強烈的視覺沖擊！“

周默盯著那些草圖，胃部一陣絞痛。畫面夸張而戲劇化，與他記憶中那種壓抑的、日常化的暴力相去甚遠。

“陳導，“林妍適時插話，“我們帶來了一些資料，關于如何平衡藝術性和社會責任感。“她優雅地遞上文件夾。

陳明遠草草翻看，眉頭越皺越緊。“數據？研究報告？“他搖搖頭，“觀眾要的是情感沖擊，是社會議題的研討會！“

“但真實的家暴往往發生在平靜的表象下。“周默努力保持聲音平穩，“不是每次都有摔酒瓶和揮拳頭的戲劇性場面。有時最可怕的是那種...持續的恐懼感，不知道下一次爆發何時來臨。“

陳明遠瞇起眼睛。“周作家，電影需要高潮和沖突。你的書很好，但太...內斂了。我們需要放大那些關鍵場景。“

“放大到什么程度？“周默警惕地問。

“比如生日蛋糕那場，“陳明遠興奮地說，“我們可以讓父親不只是摔蛋糕，而是用蛋糕砸孩子的臉，然后強迫母親——“

“不！“周默猛地站起來，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聲音，“那根本不是事實！“

工作室瞬間安靜下來。陳明遠的表情從驚訝轉為惱怒，最后變成一種奇怪的深思。他慢慢卷起左袖，露出手腕上一道猙獰的疤痕。“你知道這是什么嗎，周作家？“

周默僵在原地，盯著那道疤——粗糙、凸起，像是被什么利器深深劃過。

“我十二歲那年，“陳明遠平靜地說，“用我父親的剃須刀片試圖自殺。因為前一天晚上，他把我母親打得流產，而我躲在床底下，什么也沒做。“

林妍倒吸一口冷氣。周默感到一陣眩暈，不得不扶住桌子。

“所以你以為我不懂真實的家暴？“陳明遠的聲音變得尖銳，“但我告訴你，觀眾不會為平淡的真實買單。他們需要被震撼，才能記住這個故事！“

周默的呼吸變得急促，眼前浮現出小濤畫的那個黑色怪物。“然后呢？他們記住的是夸張的戲劇，而不是真實的痛苦！“他指向陳明遠的疤痕，“你想用電影重復你父親的做法——用暴力傳遞信息！“

這句話像炸彈一樣在房間里爆開。陳明遠臉色煞白，后退一步，仿佛被物理擊中。

林妍急忙站起來打圓場：“陳導，周默的意思是，我們可以找到一種既保持真實性又具藝術沖擊力的表達方式。“她迅速翻開資料中的一頁，“比如這個案例，通過聲音設計營造不安感，而不是依賴視覺暴力...“

陳明遠沒有立即回應。他慢慢坐回椅子上，重新卷好袖子蓋住疤痕，動作近乎儀式化。“你知道嗎，周作家，“他最終開口，聲音異常疲憊，“三十年來，我拍了十二部關于家庭暴力的電影。每一次，我都試圖...理解那個躲在床底下的男孩為什么沒有站出來。“

周默突然明白了陳明遠那些夸張的暴力場景從何而來——那是他對自己無能的懲罰，是對記憶的不斷重演和放大。

“我父親去世前，我去醫院看他。“陳明遠繼續說，眼睛盯著遠處，“那個曾經讓我們全家恐懼的男人，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他拉著我的手說'對不起'，而我...“他的聲音哽住了，“而我告訴他，太遲了。“

周默想起姑姑給他的那張照片——垂死的父親，渴望和解的眼神。一種奇怪的共鳴在他和陳明遠之間建立起來，超越了先前的對立。

“陳導，“周默輕聲說，“也許這部電影可以不只是關于暴力，而是關于...如何打破這個循環。關于原諒或不原諒的選擇，關于幸存而不僅僅是受害。“

工作室陷入沉默。陽光透過落地窗照進來，在三人之間投下長長的影子。

陳明遠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給我三天，讓我重新思考一下改編方向。“他看著周默，“但我要你的承諾——不回避那些痛苦的細節。真實的，記得嗎？“

周默點點頭。“真實的。但不夸張。“

離開工作室時，林妍輕輕碰了碰周默的手臂。“剛才...太驚險了。但你說得對。關于打破循環的那部分，尤其精彩。“

周默搖搖頭，仍有些顫抖。“我只是...想起了小濤。如果他能看到一部既真實又充滿希望的電影...“

林妍突然停下腳步，轉向周默。“你知道嗎？這正是我們需要強調的角度——這不是一部關于暴力的電影，而是關于幸存和治愈的。“

他們站在停車場，六月的陽光毫無保留地傾瀉下來。周默注意到林妍的鼻尖上有幾顆幾乎看不見的小雀斑，在陽光下呈現出淡淡的金色。

“謝謝你今天的支持。“周默真誠地說，“如果沒有你在場，我可能早就...“

“早就說出了真相？“林妍微笑著接話，“那是你的力量，周默。你敢于直面那些難以啟齒的事實。“

她的評價讓周默心頭一暖。在回程的車上，他們討論著可能的改編方向，氣氛比來時輕松許多。周默發現自己越來越習慣林妍的存在——她思考時輕咬下唇的習慣，她聽到有趣想法時眼睛一亮的神情，甚至是她偶爾強勢的職業態度。

“下周三你還要去見小濤嗎？“等紅燈時，林妍問道。

周默點點頭。“我答應他了。他送了我一幅畫，我想回贈他一本素描本和一些彩色鉛筆。“

“我一起去可以嗎？“林妍的聲音突然變得有些不確定，“我是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周默轉頭看她，驚訝地發現她臉頰上泛起淡淡的紅暈。“當然不介意。小濤可能會喜歡你的。你很有...孩子緣。“

這個笨拙的恭維讓林妍笑出聲。“我？上次我表妹的孩子來我家，兩小時就把我珍藏的限量版鋼筆拆了。“

他們輕松地聊著，直到周默的手機突然響起。是救助中心的李社工。

“周先生，很抱歉打擾您。“李社工的聲音異常緊張，“小濤今天下午...不見了。我們找遍了整個中心，最后在后面的圍墻邊發現了他的背包。“

周默的血液瞬間凝固。“報警了嗎？“

“已經報了。但警方說不足24小時不能立案...“李社工的聲音哽咽了，“我擔心他回去找母親。他昨天收到消息，說他父親又打傷了母親。“

掛斷電話，周默的手緊握方向盤，指節發白。小濤回到了那個暴力之家——這個念頭讓他眼前浮現出無數可怕的畫面。

“怎么了？“林妍擔憂地問。

周默簡短地解釋了情況。“我得去那里。我知道那個地址，在小濤的資料上看到過。“

“我和你一起去。“林妍堅定地說，“但我們應該先聯系警方或社工。“

周默搖搖頭，發動車子。“等他們走程序就太遲了。“

車子駛向城市另一端的一個老舊小區。途中，周默闖了兩個紅燈，幾乎沒注意到林妍緊抓扶手的指節已經發白。他的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不能讓小濤經歷他曾經經歷的一切，不能再一次袖手旁觀。

就像十二歲的陳明遠躲在床底下。

就像十歲的周默蜷縮在衣柜里。

現在輪到小濤了。

而這一次，周默決定，有人會站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