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默站在餐廳門口，手指不自覺地整理著襯衫領口。這家位于CBD頂層的法式餐廳是陳明遠選的，透過落地窗可以俯瞰整個城市的燈火。他看了一眼手表——七點整，準時得幾乎有些刻意。

“緊張？“

林妍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周默轉身，呼吸微微一滯。林妍穿著一件墨綠色的絲絨連衣裙，頭發挽成優雅的發髻，耳垂上兩顆珍珠在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和平日辦公室里的干練形象判若兩人。

“有點。“周默承認道，聞到她身上淡淡的茉莉花香，“我從沒想過自己的故事會被搬上大銀幕。“

林妍微笑著輕輕捏了捏他的手臂，這個簡單的動作卻讓周默感到一陣暖意。“記住，今晚只是認識一下，沒有需要立刻決定的事情。“

侍者引領他們穿過燈光柔和的餐廳，來到靠窗的包廂。陳明遠已經等在那里，見到他們立刻站起身。導演比周默想象中要矮小，一頭銀白的短發，眼睛卻亮得驚人，像是能看透人心。

“周作家！久仰久仰！“陳明遠熱情地握住周默的手，力道大得讓人生疼，“你的前三章讓我徹夜難眠，太真實了，就像一把刀直接插進心臟！“

周默勉強笑了笑，不知該如何回應這樣血腥的贊美。他注意到陳明遠的手腕上有一道細長的疤痕，像是被什么利器劃過。

落座后，侍者送上餐前酒。陳明遠直奔主題：“周作家，我想把你的故事拍成一部能震撼人心的電影。不是那種溫情脈脈的家庭劇，而是赤裸裸地展示暴力如何摧毀一個家庭，又如何...在廢墟中開出花來。“

周默抿了一口酒，酒精灼燒著喉嚨。“陳導，我的書重點不是暴力本身，而是...“

“生存！對，就是生存！“陳明遠打斷他，眼睛閃閃發亮，“特別是你母親這個角色，一個典型的中國式犧牲者，默默承受一切，直到...“

“她不是犧牲者。“周默突然說，聲音比自己預想的要尖銳。林妍在桌下輕輕碰了碰他的膝蓋。“我母親...她有自己的方式反抗。比如教我讀書寫字，確保我不會變成我父親那樣的人。“

包廂內一時安靜下來。陳明遠若有所思地打量著周默，然后突然笑了：“有意思！這才是真實的人物！不是非黑即白的卡通形象。“他向前傾身，“周作家，這正是我想在電影中表現的復雜性。“

接下來的晚餐中，陳明遠滔滔不絕地講述他的構想——如何用光影表現暴力的陰影，如何通過細節展示人物內心的掙扎。周默不得不承認，導演的某些見解確實深刻，但當他聽到陳明遠建議“增加一場更激烈的沖突戲碼，比如父親打斷母親肋骨“時，胃部一陣絞痛。

“事實上，“周默放下叉子，“我父親從未打斷過母親的肋骨。暴力有很多形式，不一定要那么...戲劇化。“

陳明遠擺擺手：“藝術需要提煉真實，周作家。觀眾需要強烈的刺激才能記住這個故事。“

林妍適時地插話：“陳導，周默的書之所以打動人心，正是因為它的真實性。過度的戲劇化可能會削弱這種力量。“

陳明遠看看林妍，又看看周默，突然大笑起來：“好一對黃金搭檔！行，我尊重原著。不過...“他意味深長地看著周默，“你真的了解你父親的全部嗎？“

這個問題像一把小刀刺入周默的肋骨之間。他確實不了解父親的許多事情——他的童年，他為什么酗酒，甚至他最終去了哪里。

“我正在...調查。“周默低聲說。

晚餐結束后，林妍和周默并肩站在餐廳樓下等出租車。夜風微涼，林妍不自覺地抱緊了手臂。

“冷嗎？“周默脫下西裝外套披在她肩上。

“謝謝。“林妍攏了攏外套，抬頭看他，“你覺得陳導怎么樣？“

周默望著遠處閃爍的霓虹燈：“他是個天才，但...太熱衷于效果了。我擔心他會把母親的痛苦變成...奇觀。“

林妍點點頭：“我也有同感。不過你有最終決定權，別忘了這一點。“

出租車到了，林妍脫下外套還給周默，指尖不經意地擦過他的手背，像一片羽毛輕輕掃過。“明天辦公室見？我們可以詳細討論。“

周默看著出租車遠去，才意識到自己一直在微笑。陳明遠的問題卻在他腦海中回蕩：你真的了解你父親的全部嗎？

回到家，周默徑直走向書桌，從抽屜深處取出一本舊通訊錄。紙張已經泛黃，上面的字跡因年代久遠而模糊。他翻到“周“姓那一頁，手指停在一個電話號碼上——“周麗華，妹妹“。

父親的妹妹，他唯一的姑姑。母親去世后，他們就再沒聯系過。周默深吸一口氣，拿起手機撥通了那個號碼。

電話響了很久，就在周默準備掛斷時，一個沙啞的女聲接了起來：“喂？“

“是...周麗華姑姑嗎？“周默的聲音因緊張而發緊，“我是周默，周建國的兒子。“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然后是急促的呼吸聲。“小默？天哪，真的是你嗎？我以為...我以為你再也不會聯系我了。“

姑姑的聲音帶著哭腔，周默突然感到一陣內疚。母親去世時，姑姑曾試圖聯系他，但他拒絕了所有安慰，把自己封閉在悲痛中。

“對不起，姑姑。我...我現在在寫一本書，關于...關于我們家的事。我想了解更多關于父親的事。“

又是一陣沉默。“你終于要面對了，是嗎？“姑姑的聲音突然變得堅定，“明天有空嗎？我們可以見面談。“

掛斷電話后，周默坐在沙發上，心跳如雷。他打開電腦，調出文檔，翻到描寫父親的那些段落。如果姑姑告訴他一些完全不同的故事，這些文字會不會變得毫無意義？

第二天上午，周默站在一棟老舊的居民樓前。這里和他童年住過的房子驚人地相似——斑駁的墻面，生銹的防盜網，樓道里飄著飯菜和霉味混合的氣息。

五樓的門開了，一個瘦小的老婦人站在那里，灰白的頭發整齊地挽在腦后，眼睛卻明亮有神，讓周默一瞬間看到了父親的樣子。

“小默。“姑姑輕聲喚道，眼眶瞬間紅了，“你長得真像你爸爸年輕時。“

周默僵硬地站在原地，不知該如何回應這個比較。姑姑似乎察覺到了他的不適，急忙讓開門口：“進來吧，我泡了茶。“

公寓小而整潔，家具都是老式樣，但保養得很好。墻上掛著幾張老照片，周默不由自主地走近細看。其中一張是年輕的父親站在一個面容嚴厲的老人旁邊，兩人表情都很僵硬。

“那是你爺爺和你爸爸，大概二十出頭的時候。“姑姑端著茶盤走過來，“你爺爺生前是中學老師，對學生很嚴格，對家人...更嚴格。“

周默接過茶杯，茶香氤氳。“父親...他小時候經常挨打嗎？“

姑姑的手微微一抖，茶水灑了一點在托盤上。“你媽媽告訴你的？“

“她提過一點，但不詳細。“

姑姑嘆了口氣，在周默對面坐下。“你爺爺信奉棍棒教育，特別是對長子——你爸爸。背錯課文，打；考試沒得第一，打；頂嘴，打得更狠。“她的目光變得遙遠，“最嚴重的一次，你爸爸十五歲，因為想去參加同學的生日會，被你爺爺用皮帶抽得三天不能下床。“

周默胃部一陣絞痛。他突然想起父親皮帶扣上的劃痕，和那些醉酒后用同一條皮帶抽打母親的夜晚。

“后來呢？“他輕聲問。

“后來你爸爸變得和你爺爺一樣暴躁。“姑姑的眼中閃著淚光，“他恨你爺爺，卻不知不覺成了他。這就是最可怕的地方，不是嗎？“

周默握緊茶杯，熱度透過瓷器灼燒著他的掌心。“母親為什么不離開他？“

“那個年代，離婚是件很丟臉的事。而且...“姑姑猶豫了一下，“你媽媽相信你爸爸心里還有善良。她說見過他喝醉后哭著道歉的樣子，說他的暴力是因為不知道如何表達痛苦。“

周默猛地站起身，茶杯翻倒在茶幾上，褐色的茶漬在木質表面擴散。“那也不能成為借口！你知道他對我媽媽做了什么嗎？你知道我小時候有多害怕回家嗎？“

姑姑沒有生氣，只是悲傷地看著他：“我知道，小默。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也是在這樣的家庭長大的。“她輕輕卷起袖子，露出手臂上幾道淡白色的疤痕，“你爺爺留下的。“

周默像被雷擊中一般僵在原地。他突然理解了姑姑眼中的那種神情——不僅是悲傷，還有深刻的理解。她和他一樣，都是這個暴力循環的一部分。

“你爸爸去世前，曾經找過我。“姑姑輕聲說，“那時他已經戒酒多年，住在城郊的一個小房子里。他說...他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向你和你媽媽道歉。“

周默感到呼吸困難，仿佛有人扼住了他的喉嚨。“他...死了？“

“五年前，肝癌。“姑姑遞給他一張照片，“這是他最后的樣子。“

照片上的男人瘦得脫形，但眼神平靜，與周默記憶中那個暴怒的醉鬼判若兩人。照片背面寫著一行字：“給小默，如果他還愿意見我。“

周默的視線模糊了。二十年來，他從未想過父親可能已經不在人世，更沒想過父親會試圖道歉。他一直把父親定格在那個舉著酒瓶的惡魔形象中，拒絕接受任何其他可能性。

“他...嘗試過改變？“周默的聲音幾乎聽不見。

姑姑點點頭：“戒酒會，心理咨詢，甚至去寺廟住了半年。但那時你已經和你媽媽搬走了，聯系不上。“她猶豫了一下，“你媽媽知道他在改變，但她選擇不告訴你。我想...她怕你受到更多傷害。“

周默站在窗前，看著外面平凡的生活場景——孩子們在院子里玩耍，主婦們晾曬衣服，老人坐在長椅上曬太陽。如此普通，如此珍貴。他曾多么渴望這樣的平凡。

“姑姑，你覺得...我應該把這些寫進書里嗎？關于父親后來的改變？“

姑姑走到他身邊，輕輕握住他的手：“寫真相，小默。不是全部真相，因為沒人知道全部。但寫你的真相，包括那些復雜和矛盾的部分。“

回程的地鐵上，周默的腦海中回蕩著姑姑的話。他打開手機，看到林妍發來的短信：“和陳導的助理約了下周詳談，你有時間嗎？“

周默盯著屏幕，突然意識到自己寫作的目的已經改變。最初只是為了理清自己的記憶，現在他看到了更大的意義——不僅是展示暴力的恐怖，還有打破暴力循環的可能性。

他回復林妍：“可以見面，但我有個新想法。這本書的版稅我想捐一部分給家暴救助機構，電影改編也是。你覺得可行嗎？“

林妍的回復幾乎立刻到來：“太棒了！這正是我們需要的故事——不僅有痛苦，還有救贖。陳導會愛這個角度的。“

周默微笑著關上手機。地鐵窗外，城市風景飛速掠過。他想起母親常說的話：“理解比仇恨更難，但也更有力量。“

也許，通過這本書，他可以開始理解父親，而不必原諒那些不可原諒的行為。也許，這就是打破循環的第一步。

回到家，周默打開電腦，新建了一個文檔，標題為“父親的另一面“。他開始寫下今天從姑姑那里聽到的一切，包括那些難以接受的矛盾——一個既施加暴力又試圖贖罪的男人，一個既是受害者又是加害者的復雜靈魂。

寫到深夜，周默保存文檔，揉了揉酸澀的眼睛。他走到書架前，取下那個裝母親遺物的紙箱，從底部找出一封他之前不敢打開的信——母親去世前留給他的。

這一次，他拆開了信封。

“親愛的小默，當你讀到這封信時，我已經不在了。我最遺憾的，就是沒能給你一個無憂無慮的童年。但請記住，你父親并非天生惡魔，他也是一個被傷害過的孩子。這不是為他開脫，而是希望你不要被仇恨囚禁...“

信紙在周默手中輕輕顫抖。窗外，一輪明月高懸，清冷的月光灑在地板上，像一條指引前路的光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