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拍打著窗戶，像無數(shù)細小的手指輕輕敲擊玻璃。周默盯著電腦屏幕，光標(biāo)在最后一行文字后閃爍，仿佛在嘲笑他的停滯不前。

“父親的拳頭落下時，母親總是——“

總是怎樣？周默的手指懸在鍵盤上方，遲遲無法落下。記憶像一面破碎的鏡子，碎片散落在意識深處，每一片都反射出不同的畫面，卻無法拼湊成完整的圖像。

他站起身，膝蓋發(fā)出抗議的響聲。連續(xù)寫作七個小時，除了半壺冷掉的咖啡和一堆被揉皺的草稿紙外，幾乎一無所獲。窗外，暮色已經(jīng)籠罩城市，霓虹燈在雨幕中暈染開來，像水彩畫上的顏料被水浸透。

周默走到書架前，手指劃過那些裝幀精美的書籍——別人的故事，別人的痛苦與救贖。他的目光停留在最上層的一個牛皮紙檔案袋上，那是上周林妍幫他整理的資料，關(guān)于創(chuàng)傷記憶和寫作療法的研究論文。

他取下檔案袋，里面的紙張散發(fā)出淡淡的油墨味。其中一頁被林妍用黃色熒光筆標(biāo)出：“創(chuàng)傷記憶往往以碎片化的感官印象形式存儲——氣味、聲音、觸覺，而非連貫的敘事。通過寫作重新組織這些碎片，可以幫助幸存者重建對事件的理解和掌控感。“

周默皺起眉頭。這解釋了他為什么能清晰地記得父親身上的廉價煙草味，卻想不起最后一次見到父親時他說了什么。

電話鈴聲突兀地響起，屏幕上顯示“林妍“的名字。周默按下接聽鍵，還沒開口，林妍明快的聲音就傳了過來：“你絕對猜不到誰對你的書感興趣了！“

“誰？“周默下意識地捏緊了手中的論文。

“陳明遠導(dǎo)演！他通過總編聯(lián)系到我，說想把你這本書改編成電影！“林妍的聲音因興奮而略微發(fā)顫，“他讀了你的前三章，說這是他十年來讀過最真實有力的家庭敘事?！?

周默感到一陣眩暈，不得不扶住書架穩(wěn)住身體。陳明遠是國內(nèi)最負盛名的文藝片導(dǎo)演，以處理敏感題材著稱。他的參與意味著這本書將獲得前所未有的關(guān)注，也意味著——將有無數(shù)雙眼睛審視周默最私密的記憶。

“周默？你在聽嗎？“林妍的聲音帶著疑惑。

“我在。“周默艱難地咽了咽口水，“這...太突然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澳悴桓吲d？“林妍的聲音低了下來。

“不，只是...“周默望向窗外，雨水在玻璃上蜿蜒而下，“我還在努力面對這些記憶，而它們已經(jīng)要被變成...商品了?！?

“我理解。“林妍的語氣變得柔和，“但想想看，你的故事可能會幫助到許多有相似經(jīng)歷的人。而且改編過程會很漫長，你有充足的時間完成原稿。“

周默沒有回答。他盯著茶幾上母親那張受傷的照片，突然感到一陣背叛的刺痛——他要把母親的痛苦公之于眾嗎？

“嘿，“林妍輕聲說，“不如我們當(dāng)面談?wù)?？我剛下班，可以順路去你那兒。?

半小時后，門鈴響起。周默打開門，林妍站在門外，頭發(fā)和肩膀都被雨水打濕了，手里卻緊緊護著一個紙袋，里面散發(fā)出食物的香氣。

“我猜你又沒吃晚飯?！八瘟嘶渭埓?，水珠從她的發(fā)梢甩落，“帶了巷口那家你喜歡的云吞面。“

周默這才意識到自己確實餓了。他接過紙袋，側(cè)身讓林妍進門。她今天穿著淺灰色的職業(yè)套裝，被雨水打濕后顏色變深，貼在身上。周默急忙移開視線，從浴室拿來一條干凈毛巾遞給她。

“謝謝?！傲皱舆^毛巾，輕輕擦拭著頭發(fā)，“所以，關(guān)于陳導(dǎo)的事...“

“我們先吃吧?！爸苣驍嗨?，將云吞面倒在碗里，“面要坨了。“

他們沉默地吃著，雨聲填補了對話的空隙。周默注意到林妍今天涂了深紅色的口紅，在素凈的面容上顯得格外醒目，像雪地里的一抹血跡。

“你知道，“林妍突然開口，“如果你不愿意，我們可以拒絕陳導(dǎo)?！?

周默抬起頭，驚訝地看著她。

“這是你的故事，你的選擇。“林妍認真地說，“我只是編輯，不是你的經(jīng)紀人?！?

周默放下筷子，感到一陣暖流涌過胸口?！爸x謝。不過...也許你是對的。如果這本書能幫助到其他人...“

“不必現(xiàn)在決定。“林妍微笑著，“先把書寫完，好嗎？“

她站起身，走向客廳中央那面貼滿便簽紙的墻——那是周默用來整理記憶碎片的“記憶墻“。各種顏色的便簽紙上寫滿了零散的場景、對話和感官記憶，用細線連接起來，形成一張復(fù)雜的網(wǎng)絡(luò)。

“你的記憶圖譜越來越詳細了?！傲皱p聲說，手指懸在空中，沒有觸碰任何一張紙片，仿佛那是什么神圣不可侵犯的圣物。

周默走到她身邊，目光掃過那些碎片：“父親皮帶扣上的劃痕“、“母親哼唱的搖籃曲調(diào)“、“衣柜里樟腦丸的氣味“...每一張便簽都像一扇微小的門，通向記憶迷宮的某個角落。

“我卡在這里?！八赶驂χ醒氲囊粡埣t色便簽，上面寫著“十歲生日，蛋糕事件“。

林妍點點頭：“那個場景很關(guān)鍵。它出現(xiàn)在前三章里，但你沒有詳細展開?！?

“因為...“周默的聲音哽住了，“有些細節(jié)太清晰了，我不敢寫下來?！?

林妍轉(zhuǎn)向他，眼睛在燈光下呈現(xiàn)出琥珀般的色澤?！氨热?？“

周默深吸一口氣：“比如蛋糕上的紅色糖霜滴在母親白色衣領(lǐng)上，像血一樣。比如父親離開后，母親把沒被砸壞的那部分蛋糕切下來，我們坐在地上吃，她臉上還沾著奶油...“他的聲音越來越小，“這太荒謬了，不是嗎？在那種情況下吃蛋糕。“

“不，“林妍輕聲說，“這很真實。人在創(chuàng)傷中會抓住任何一點正常的碎片，就像溺水者抓住浮木?！?

周默突然感到眼眶發(fā)熱。二十年來，他從未向任何人完整描述過那個生日，害怕別人會用憐憫或不解的眼光看他。但林妍的眼神里只有理解。

“寫下來，“她柔聲說，“每一個細節(jié)。不是為了讀者，不是為了陳導(dǎo)，而是為了你自己?！?

林妍離開后，周默站在記憶墻前，久久凝視著那張紅色便簽。雨聲漸漸小了，城市陷入一種潮濕的寂靜。他取下便簽，回到電腦前，手指在鍵盤上輕輕落下。

這一次，文字如決堤的洪水般涌出。他寫下蛋糕上的奶油如何黏在母親睫毛上，讓她看起來像個小丑；寫下父親摔門而出后，房子里那種詭異的寧靜；寫下他和母親坐在地上分享幸存的蛋糕時，那種奇怪的、近乎叛逆的快樂...

寫到凌晨三點，周默終于停下來，精疲力竭卻心滿意足。文檔已經(jīng)積累了近萬字，而他感到一種奇異的輕盈，仿佛卸下了長期背負的重擔(dān)。

他保存文檔，關(guān)上電腦，走到窗前。雨已經(jīng)停了，云層間透出幾顆星星。周默想起母親曾告訴他，人死后會變成星星，守護所愛的人。

“你在看著嗎，媽媽？“他輕聲問，明知不會有回應(yīng)，卻感到一絲安慰。

第二天早晨，周默被門鈴聲吵醒。他揉著酸澀的眼睛開門，發(fā)現(xiàn)林妍站在門外，手里拿著兩杯咖啡和一袋面包。

“早！“她精神奕奕地說，“我路過咖啡店，想著你可能需要提神?！?

周默接過咖啡，困惑地看了看手表——上午十點?！澳悴挥蒙习啵俊?

“今天周六?！傲皱Φ?，“你寫糊涂了吧？“

周默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連續(xù)寫作近二十小時，完全失去了時間概念。他尷尬地撓撓頭，側(cè)身讓林妍進門。

公寓比昨晚更加凌亂，稿紙散落一地，咖啡杯和零食包裝堆在茶幾上。林妍卻似乎毫不在意，她輕車熟路地繞過雜物，在沙發(fā)上清理出一小塊空間坐下。

“進展如何？“她啜了一口咖啡，眼睛期待地望著周默。

“寫完了那個場景。“周默在她對面坐下，突然感到一陣不自在，“很長...可能太詳細了。“

“我能讀讀嗎？“林妍向前傾身，發(fā)絲垂落在臉頰旁。

周默猶豫了一下，然后點點頭，打開電腦調(diào)出昨晚寫的章節(jié)。林妍接過電腦，專注地閱讀起來，時而皺眉，時而咬住下唇。

讀完后，她抬起頭，周默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眼中閃著淚光。

“這...太有力量了?！八曇粑㈩?，“特別是你們吃蛋糕的那段。那種在黑暗中堅持的小小反抗...讀者會為之震撼的?！?

周默低下頭，不知如何回應(yīng)這樣的評價。他寫的時候沒考慮過讀者反應(yīng)，只是誠實記錄下記憶中的每個細節(jié)。

“不過...“林妍猶豫了一下，“你有沒有想過加入更多關(guān)于你父親的背景？不是為他開脫，而是讓角色更立體?！?

周默身體一僵?！氨热?？“

“比如他為什么酗酒，他的工作狀況，或者他童年經(jīng)歷過什么?！傲皱⌒牡卣f，“這些背景會影響讀者對他行為的理解。“

周默站起身，走到窗前。晨光中，城市開始蘇醒，街道上車流漸密。關(guān)于父親的背景...那些他刻意回避的問題。

“我不知道太多?！八罱K承認，“父親很少談?wù)撟约?。母親說過他小時候經(jīng)常挨打，但細節(jié)...我不清楚?！?

林妍走到他身邊，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耙苍S值得做些調(diào)查？查找舊記錄，或者聯(lián)系可能了解情況的親戚？“

周默轉(zhuǎn)身看她，突然意識到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我還有姑姑，父親的妹妹。母親去世后，我們沒再聯(lián)系過...“

“這可能是突破口?！傲皱劬σ涣?，“如果你準(zhǔn)備好了的話?！?

周默點點頭，感到既恐懼又期待。尋找姑姑意味著主動觸碰過去的傷口，但也可能解開一些長期困擾他的謎團——父親為什么會變成那樣？母親為什么始終不離開？這些問題的答案或許能幫助他真正理解自己的童年。

“我會考慮的?！八f，“不過現(xiàn)在...我想先專注于寫完母親的部分?！?

林妍微笑著點頭：“當(dāng)然，按你的節(jié)奏來?！八戳丝词直?，“我該走了，約了朋友午餐。“她走向門口，又轉(zhuǎn)身補充道：“對了，陳導(dǎo)想約你下周見面聊聊，不急著談改編，只是認識一下。你有空嗎？“

周默猶豫了一下，然后點頭同意。林妍燦爛地笑了，揮手告別。

關(guān)上門后，周默回到電腦前，調(diào)出一個新文檔。他鍵入標(biāo)題：“關(guān)于父親的記憶碎片“，然后開始列出所有他能想起的關(guān)于父親的細節(jié)——不僅是暴力場景，還有那些罕見的溫和時刻，以及母親偶爾透露的只言片語。

寫作到下午，周默決定休息一下。他換上運動鞋，決定去久違的公園跑步。初夏的空氣溫暖濕潤，帶著雨后的清新。周默沿著湖邊慢跑，感受汗水順著背脊流下的暢快。

跑到第三圈時，他的手機響了。是一個陌生號碼。

“請問是周默先生嗎？“一個陌生的女聲問道。

“我是。您是哪位？“

“我是陽光之家的李社工。您上周咨詢的志愿者工作，我們有個合適的機會，想約您來面談...“

周默停下腳步，心跳加速——不只是因為跑步。陽光之家是一個為受家暴影響的兒童提供心理支持的公益組織。上周在情緒低谷時，他確實發(fā)過一封咨詢郵件，但沒想到會這么快有回復(fù)。

掛斷電話后，周默站在湖邊，看著夕陽將水面染成金色。也許，他想，分享自己的故事不僅能幫助他自己愈合，也能為其他仍在黑暗中掙扎的人點亮一盞燈。

回到家，周默給林妍發(fā)了條短信：“我決定去見陳導(dǎo)，也聯(lián)系了家暴救助中心想做志愿者。謝謝你的鼓勵?！?

林妍很快回復(fù)：“為你驕傲！明晚七點，我陪你去見陳導(dǎo)？“

周默微笑著鍵入：“好。“

他放下手機，回到記憶墻前，取下一張藍色便簽，上面寫著“母親教我縫扣子“。他輕輕撫平便簽邊緣，想起母親那雙靈巧卻布滿老繭的手。在那些暴力的間隙，她如何盡力為他創(chuàng)造正常的童年片段？

周默突然明白，這本書不僅是關(guān)于痛苦，更是關(guān)于母親在絕境中依然堅持的愛。而他現(xiàn)在所做的——寫作、志愿者工作、面對過去的勇氣——都是對母親那份愛的延續(xù)。

他回到電腦前，新建了一個文件夾，命名為“給母親的信“。在這里，他將寫下那些沒能對母親說的話，那些遲來的理解與感謝。

窗外，夜幕降臨，第一顆星星出現(xiàn)在天際。周默開始打字：“親愛的媽媽，今天我試著像你當(dāng)年那樣縫了一顆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