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攀咬
- 在崇禎年間當丘八的日子
- 昨日秋風悲畫扇
- 4877字
- 2025-08-20 12:45:06
崇禎元年,正月初三的后半夜,大名府左千戶所的營門被沉重地推開。
寒風裹挾著血腥與疲憊的氣息,如潮水般涌入。
馬蹄踏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脆而雜亂的響聲,五十多匹繳獲的戰馬被牽引著,不安地嘶鳴、打著響鼻,馬身上還帶著廝殺后的熱氣與塵土。
緊隨其后的是三十五名被反綁雙手的俘虜,一個個垂頭喪氣,臉上混合著驚恐、不甘與麻木。
他們被親兵們用長槍抵著后心,像一群待宰的牲口,跌跌撞撞地被驅趕進千戶所的校場。
百余名親兵雖然個個面帶倦色,但眼神中卻閃爍著初戰告捷的興奮與自豪。
他們沉默而高效地執行著石開的命令,將馬匹悉數趕入馬廄,又將所有俘虜押送到校場中央。
千戶所的牢房本就狹小,關押幾個尋常毛賊尚可,如今一下子涌入三十多號悍匪,根本無處安置。
“大人,人犯與繳獲的馬匹都已入所,如何處置?”石虎提著他那口染血的腰刀,大步流星地走到石開面前,聲音洪亮,帶著一絲尚未平息的殺氣。
石開沒有穿他那身惹眼的副千戶官袍,只著一身黑色勁裝,外罩一件厚實的狐皮大氅。
石開站在校場的高臺上,夜風吹得他身上的大氅獵獵作響。
他掃視著下方黑壓壓跪倒一片的俘虜,又看了看周圍那些手持刀槍、神情肅穆的親兵,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馬入庫,人入牢。”石開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牢房不夠,就把校場當做臨時大牢。石虎,你帶一隊人,持刀環繞,但有異動者,格殺勿論!”
“遵命!”石虎一抱拳,轉身厲聲喝道:“一、二隊,隨我來!刀出鞘,圍住校場,一只蒼蠅也別想飛出去!”
霎時間,五十名親兵齊聲應諾,拔刀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刺耳。
雪亮的刀光在火把的映照下,形成一道冰冷的死亡之環,將所有俘虜的最后一絲僥幸心理徹底碾碎。
石開緩緩走下高臺,踱步到俘虜面前。
他沒有急著審問,只是繞著他們走了一圈,那雙深邃的眸子如同鷹隼,銳利地掃過每一張面孔。
俘虜們被他看得渾身發毛,頭埋得更低了,連大氣都不敢喘。
“抬起頭來。”石開淡淡地說道。
無人敢動。
“我再說一遍,抬起頭來!”他的聲音陡然轉厲。
俘虜們渾身一顫,這才戰戰兢兢地抬起頭,不敢與他對視。
“我知道你們都是亡命之徒,手上沒幾條人命,也干不了這打家劫舍的買賣?!笔_的語氣又恢復了平靜,仿佛在談論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也懶得一個個去問你們的罪過,太麻煩。”
石開踱著步,語氣平淡得像是在拉家常,“你們中的一些人,是活不下去的流民;一些人,是犯了事的亡命徒;還有一些,就是純粹的壞種,以殺人越貨為樂?!?
他停下腳步,目光鎖定在俘虜中一個身材格外魁梧、臉上帶著一道刀疤的漢子身上。
“你,是他們的三當家,叫耿三,對吧?”
那名叫耿三的漢子身體一僵,眼神中閃過一絲兇光,但迎上石開冰冷的眼神,那點兇光瞬間熄滅,變成了畏縮。他嘴唇動了動,沒敢出聲。
石開笑了笑,那笑容里沒有半分暖意。“不說也沒關系。我沒時間跟你們一個個審問,也沒興趣聽你們編造的苦衷。現在,我給你們一個活命的機會。”
他伸出一根手指。
“一個機會,僅此一次?!?
他停頓了一下,嘴角勾起一抹殘酷的笑意:“現在,我給你們一個活命的機會?!?
此言一出,所有俘虜的眼中都迸發出一絲求生的光芒。
“你們中間,有大奸大惡之輩,也有被脅迫的從犯。我現在給你們一個自告的機會。”石開伸出一根手指,“你們可以互相檢舉,誰犯下的惡行最多,誰是頭目,誰手上的人命官司最重。只要你檢舉的罪行屬實,且被你檢舉之人罪當致死,那么,你就可以活?!?
他的話語如同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瞬間在俘虜群中激起千層浪。
“我再說明白點。”石開加重了語氣,“比如,你,”他隨手指著一個面色蠟黃的漢子,“你檢舉他,”又指向另一個滿臉橫肉的家伙,“說他曾經屠過村,奸過人妻,只要查實,他死,你活。很簡單,一命換一命。誰先說,誰的機會就大。若是晚了,你想說的人,可能已經被別人先說了。”
這番話,如同魔鬼的低語,徹底擊潰了這群烏合之眾本就脆弱不堪的“義氣”。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俘虜們互相交換著眼色,眼神中充滿了猜忌、恐懼和掙扎。他們是亡命徒,但也正因為是亡命徒,他們比誰都清楚彼此的底細。誰沒干過幾件上不得臺面的惡事?
“看來你們還挺講義氣。”石開冷笑一聲,“也罷,既然你們都不說,那就全部當做首惡處置。石虎,準備行刑,從第一個開始,挨個砍了!”
“是!”石虎應聲上前,一把揪起跪在最前排的一個匪徒的頭發,像拖死狗一樣將他拖了出來。
那匪徒嚇得魂飛魄散,褲襠里瞬間濕了一大片,腥臊之氣彌漫開來。他涕淚橫流,語無倫次地尖叫:“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啊!我說!我說!”
“哦?”石開饒有興致地看著他,“你想說什么?”
“是他!是他!”那匪徒猛地指向人群中一個獨眼龍,“他是三當家的心腹!去年在高唐州,就是他帶人劫了一個姓張的商隊,殺了七個人,連個五歲的孩子都沒放過!我還知道,他把搶來的銀子藏在……”
“放你娘的屁!王三麻子,你敢血口噴人!”那獨眼龍勃然大怒,掙扎著就要撲上來,卻被旁邊的親兵一腳踹翻在地。
“哦?看來是真的了。”石開點了點頭,對身旁的書記官吏道,“記下來,高唐州張家商隊血案,主犯,獨眼龍。”
有了第一個,就有第二個。
求生的欲望一旦被點燃,便會燒毀一切所謂的道義和忠誠。
“大人!我說!我知道二狗子去年在臨清劫殺了一個貨郎,還把他老婆賣進了窯子里!”
“我告發!李大嘴曾經為了五兩銀子,殺了自己的堂兄!”
“還有他!他就是個畜生,連七十歲的老太太都不放過……”
“大人!耿三當家!他搶來的女人,玩膩了就賞給兄弟們,有一個不從的,被他親手用刀捅死了!”
“李瘸子!他喜歡用燒紅的鐵條燙人取樂!高家集那個布店掌柜的臉就是他燙的!”
“還有他!他把搶來的糧食高價賣回給快餓死的災民!”
“他殺了官差!”
“他背著大當家私藏了金子!”
一時間,校場變成了人性最丑惡的展銷會。曾經稱兄道弟的“好漢”們,此刻為了活命,爭先恐后地撕咬著彼此,將同伴最陰暗、最血腥的罪行當做換取自己茍活的籌碼,抖落得一干二凈。
那些被指認的匪徒,有的面如死灰,有的破口大罵,有的則同樣瘋狂地反咬一口,試圖拖更多的人下水。
耿三臉色慘白,汗如雨下。作為三當家,他手上沾的血最多,干的惡事也最廣為人知,幾乎成了所有人攻訐的靶子。他時而怒罵,時而辯解,但很快就被更多的指控聲淹沒。
終于,當一個匪徒揭發他曾為了搶一個女人,而殺害了自己一個拜把子的兄弟時,耿三徹底崩潰了。他嘶吼著撲向那個告密者,卻被張猛一腳踹在胸口,像一灘爛泥一樣癱在地上,大口地喘著粗氣,眼神中只剩下絕望。
整個校場,充斥著哭喊、咒罵、哀求和歇斯底里的攀咬,一場狗咬狗的鬧劇血淋淋地上演。
石開冷漠地看著這一切,眼神沒有絲毫波動。他身后的石虎和一眾親兵們,臉上也都是一片冰冷。他們中的許多人,不久前還是掙扎在底層的流民,見慣了人間的苦難,但如此直觀地目睹人性之惡,依舊讓他們心頭發寒。
同時,他們對石開的敬畏也愈發深刻。這位年輕的副千戶大人,不僅殺人如麻,更懂得如何誅心。他用最簡單的手段,就讓這群悍匪自相殘殺,土崩瓦解。跟著這樣一位深不可測的主君,讓他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鬧劇持續了近一個時辰,直到再也無人開口,所有人都像被抽干了精氣神,癱軟在地。
石開讓書記官吏將記錄呈上。他接過那份沾滿了罪惡與鮮血的供狀,逐行看去,上面密密麻麻記錄了二十多條足以凌遲處死的罪狀。
“好了?!笔_將供狀遞還給書記,“按照供詞,凡罪大惡極,身負兩條人命以上者,或身為頭目者,皆判死罪。其余從犯,暫且收押?!?
書記官吏連忙提筆,在供狀上用朱筆圈出一個個名字。
最終,圈出的名字足有二十三人。其中包括了被俘的匪首——那位三當家,以及他手下的幾個小頭目,還有那些平日里作惡多端的悍匪。
“將這二十三人拖出來,其余人等,押入大牢,嚴加看管?!笔_下令道。
親兵們立刻上前,將那些被判了死罪的匪徒一個個拖拽出來,跪成一排。
這些人面如死灰,再無剛才攀咬時的瘋狂,只剩下無盡的絕望。
而那些僥幸活下來的人,則被粗暴地押走。他們雖然暫時保住了性命,但臉上也毫無喜色,只剩下劫后余生的麻木與空洞。
他們看向石開的眼神里,充滿了深入骨髓的恐懼。
“大人,這些人……現在就殺嗎?”石虎上前請示。
“不急。”石開搖了搖頭,“年節期間,不宜見太多血。將他們嚴加看管,待到初六,此事報于上官,再行定奪。不過,這顆人頭,可以先留下?!?
“至于剩下的人……”石開的目光投向那十幾名幸存的俘虜,他們嚇得魂飛魄散,連連磕頭求饒。
“石虎。”
“在!”
“把他們登記造冊。挑幾個身手還行、罪過不大的,打散了編入各隊,讓老兵們盯著。剩下的,全部送到城西莊子上,交給趙老蔫,告訴他,這是我送去給他開荒的勞力。讓他們用一輩子的力氣,來贖自己的罪?!?
“他們如果敢跑,就直接送去下面吧!”
“是!”
命令下達,親兵們立刻行動起來。
二十三名死囚在撕心裂肺的哭嚎和咒罵聲中被拖了出去。
石開充耳不聞,他走到校場邊緣,拿起一張繳獲的硬弓,試著拉了拉,弓弦之聲清脆。
他自嘲地笑了笑,將弓丟下。
他說著,走到那名被俘的三當家面前。
那三當家自知必死,反而硬氣起來,啐了一口血沫,罵道:“狗官!有種就給爺爺一個痛快!十八年后,又是一條好漢!”
“好漢?”石開嗤笑一聲,“放心,我不會讓你死得那么痛快。我會把你的罪狀張貼出去,讓大名府的百姓都看看你這位‘好漢’的所作所為。至于你的腦袋,我會掛在城門上,直到風干成骷髏。”
說罷,他不再理會對方的咒罵,轉身走回書房。
夜已深,千戶所內卻燈火通明。
石開摒退左右,獨自坐在書案前,鋪開一張上好的宣紙,親自研墨。
他要寫一份詳文,一份向上司指揮同知王臨恩匯報的文書。
他提筆蘸飽了墨,筆鋒在紙上游走,一行行工整有力的小楷隨之出現。
“卑職大名府左衛副千戶石開,謹呈指揮同知王大人鈞鑒:竊聞山東匪首馬翩翩,兇頑成性,流竄于魯冀之間,荼毒鄉里,百姓深受其害。卑職身為朝廷命官,食君之祿,當忠君之事。雖值年節,然匪蹤稍縱即逝,為國除害,不敢稍有懈怠。遂于崇禎元年正月初三,不顧年節禁令,親率標下親兵一百一十二人,星夜奔襲……”
在詳文中,石開將此次行動描繪成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剿匪大戰。
他將匪徒的實力夸大了數倍,形容其“負隅頑抗,兇悍異?!保謱⒆约汉褪窒碌挠H兵塑造成“不畏生死,奮勇殺敵”的英雄。
他詳盡地描述了戰斗的“慘烈”,以及自己如何“身先士卒,智勇雙全”,最終“斬匪二十八人,俘匪三十五人,繳獲戰馬五十余匹,刀槍百余件”,取得了“輝煌大捷”。
至于匪首馬翩翩主力逃脫之事,他則巧妙地一筆帶過,只說“匪首狡詐,已率殘部倉皇逃竄,卑職正遣人追索其蹤,不日必將其一網打盡,以靖地方”。
寫到最后,他還不忘為自己請功,并暗示此次行動耗費巨大,需要上官給予“撫恤”和“獎賞”。
放下筆,石開吹干墨跡,將詳文仔細折好,放入封套。
窗外,天色已現魚肚白。
新年的第四天,就在這片刻不停的殺戮與算計中,悄然來臨。
石開眼中沒有絲毫疲憊,反而閃爍著更加明亮的光芒。
黑魚灣只是一個開始,那逃走的馬翩翩,將是他送給上司和自己的,一份更大的新年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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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實依據】
1.明代對盜匪的處置:明朝法律對盜匪、強盜的處罰極為嚴酷。《大明律·盜賊》篇中,對于“強盜”罪名,規定“為首者皆斬,從者減一等”,且常有“不分首從,皆斬”的判例。在地方上,尤其是在衛所體制下,武官對于捕獲的盜匪有很大的處置權,先斬后奏、濫用私刑的情況非常普遍。
2.明末的司法混亂與軍官擅權:明朝中后期,衛所制度敗壞,法紀松弛。地方軍官擁兵自重,常常越過司法程序,對所謂的“盜匪”進行“便宜行事”,即先斬后奏或不奏。尤其是在流寇四起的崇禎年間,這種現象更為普遍。參考書籍:[美]唐文(James W. Tong)《Disorder Under Heaven: Collective Violence in the Ming Dynasty》(中譯名《中國的暴力與動亂》),該書詳細分析了明代社會暴力事件的模式和原因。
3.詳文與公文:明代官場公文體系復雜,衛所武官向上級匯報戰功、軍情所用的文書,格式、措辭都有講究。石開親自撰寫詳文,夸大戰果,為自己請功,是當時官場邀功諉過的常態。詳文的措辭,如“鈞鑒”、“卑職”、“竊聞”等,均為明代公文常用語。
4.年節禁令:古代中國,尤其是在重要的節假日如春節,官府通常會頒布禁令,禁止屠宰、行刑等“不祥”之事,以示與民同樂、順應天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