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三，申時。

大名府的街面上還殘留著年節的余韻，偶有稀稀拉拉的鞭炮聲響起，孩子們穿著新衣在巷子里追逐嬉鬧，家家戶戶的門上都貼著嶄新的春聯，一派祥和安寧。

然而，這股暖洋洋的節慶氣氛，到了左千戶所門前便戛然而止。

千戶所的大門緊閉，往日里負責看門的幾個老軍戶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兩名身披鐵甲、手持長槍的精銳親兵，神情冷峻，目不斜視，身上散發出的肅殺之氣讓過路的行人都不由得加快了腳步，遠遠繞開。

沒辦法，馬翩翩是馬匪，刀不如槍好使。

所內，校場上。

寒風卷起地上的塵土，發出嗚嗚的聲響。一百二十名石開的嫡系親兵已經全員集結，隊列整齊，鴉雀無聲。

他們都換上了新發的冬衣，外面套著或鐵甲或棉甲，手里緊握著磨得锃亮的兵器。

七十人站在前列，每人腰間都掛著一把上了弦的手弩，箭囊里插滿了黑羽的弩箭。

后方的五十人，則清一色是三米長的白蠟桿長槍，槍頭在陰沉的天色下閃爍著冰冷的光。

石開身著一身玄色勁裝，外罩一件猩紅的大氅，站在隊伍的最前方。他的身邊，是新提拔的兩位百戶張猛和錢林，以及他的親兵總旗石虎。

“大人，都到齊了。”石虎甕聲甕氣地稟報，眼中是壓抑不住的興奮。大過年的不動刀兵，可把他給憋壞了。

張猛更是摩拳擦掌，他那張粗獷的臉上滿是嗜血的渴望。這是他投靠石開后的第一戰，正是他納上投名狀，掙一份潑天富貴的好機會。

唯有錢林，眉頭微蹙，顯得有些心事重重。他湊近一步，低聲道：“大人，按朝廷規矩，咱們得初六才開衙點卯。這……這大年初三就動兵，會不會落人口實？”

他終究是文吏出身，凡事都先想著規矩和章程，生怕行差踏錯。

石開聞言，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錢百戶，你說的沒錯。官府要到初六才上班，可你覺得，那伙在黑魚灣占山為王的土匪，會等到初六再跑路嗎？”

他轉過身，銳利的目光掃過面前的每一個士兵。

“你們知道，我為什么挑今天動手嗎？”石開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的耳朵里，“因為全大名府的人，從當官的到當匪的，都覺得咱們這些當兵的，現在正在家里摟著婆娘、喝著熱酒、過大年！”

“他們想不到，咱們會在這時候殺上門去！這就叫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馬翩翩那伙山東來的雜碎，搶了咱們大名府的百姓，睡了咱們大名府的女人，這口氣，老子咽不下！你們，咽得下嗎？”

“咽不下！”百余人齊聲怒吼，聲震云霄。

石開滿意地點了點頭，繼續道：“很好！今晚，咱們就去黑魚灣，給馬大當家送一份新年賀禮！此戰，不求殺光，但求抓活的！匪窩里的金銀財寶、糧食布匹，老子一概不要，全都賞給你們！誰砍下的腦袋多，誰抓的活口多，賞錢就多！”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森寒：“但丑話說在前面，誰要是臨陣脫逃，畏縮不前，別怪老子的刀不認人！石虎！”

“在！”

“執法隊準備好了嗎？”

“回大人，十個弟兄，刀都出鞘了！誰敢往后退一步，就讓他腦袋搬家！”石虎獰笑道。

恩威并施，蘿卜加大棒，這是石開最擅長的手段。親兵們本就對他忠心耿耿，此刻聽聞有重賞，更是個個熱血沸騰，恨不得立刻就殺到匪窩里去。

“很好。”石開最后掃視一圈，“分發干糧和水囊，檢查兵器，半個時辰后，戌時準時開拔！”

……

戌時，夜幕籠罩了大地。

一隊黑色的幽靈，悄無聲息地滑出了大名府的北門。

石開一馬當先，身后是石虎、張猛率領的百余精兵。所有人的馬蹄都裹上了厚布，刀槍劍戟也用布條纏緊，行進在官道上，除了沉重的腳步聲和甲葉偶爾碰撞的輕響，再無半點多余的聲音。

黑魚灣，位于漳河故道的一處偏僻河灣，三面環水，一面靠著一片密林，地勢險要，易守難攻。那座破廟，就建在河灣的最高處。

經過兩個時辰的急行軍，子時將近，隊伍終于抵達了黑魚灣附近。

石開勒住馬韁，抬手示意隊伍停下。

“石虎，你帶兩個機靈點的弟兄，摸上去看看情況。”

“得令！”

石虎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一刻鐘后，他悄然返回，臉上帶著一絲古怪的神色：“大人，那破廟里燈火通明，人聲鼎沸，聽動靜像是在喝酒劃拳，防備松懈得很。只是……我在外圍觀察，似乎沒看到多少馬匹，最多也就四五十匹的樣子。”

石開眉頭一皺。馬翩翩號稱“插翅虎”，乃是馬匪出身，按理說不該只有這么點馬。

事出反常必有妖。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不能因為一點疑慮就放棄這絕佳的突襲機會。

“不管他耍什么花樣，今晚都得把這個釘子給我拔了！”石開眼中寒光一閃，果斷下令，“張猛！”

“末將在！”

“你帶五十個長槍手，從正面強攻！記住，不要戀戰，沖進去之后，用長槍把他們給我死死地壓在廟里，不許一人一騎沖出來！”

“錢林！”

“下官在！”

“你帶二十個弩手，繞到破廟左側高地，封死他們的退路，自由射擊！給我把他們往河里趕！”

“石虎！”

“在！”

“你帶剩下的五十個弩手，跟我從右側摸上去，聽我號令，先用弩箭來一輪齊射，打亂他們的陣腳！然后你帶人沖進去，配合張猛，關門打狗！”

“遵命！”三人齊聲應道。

計劃布置完畢，三路人馬如同三條毒蛇，在夜色的掩護下，悄悄地朝著破廟包抄而去。

破廟內，酒氣沖天。

一個滿臉橫肉的光頭大漢，正摟著兩個衣衫不整的女人，將一大碗酒灌進嘴里，他正是馬翩翩手下的三當家。

“弟兄們，喝！大當家的說了，讓咱們在這兒頂著，他去干一票更大的！等他回來了，金山銀山，女人隨便玩！”三當家醉醺醺地吼道。

下面的七八十個土匪紛紛怪叫著響應，場面混亂不堪。他們誰也沒想到，死神已經悄然降臨。

“放！”

隨著石開一聲冰冷的低喝，右側的黑暗中，五十支弩箭瞬間騰空而起，劃出一道道死亡的弧線，精準地覆蓋了破廟門口和窗邊的區域。

“噗！噗！噗！”

箭矢入肉的聲音連成一片。

慘叫聲驟然響起，將廟內的喧囂徹底撕碎。上一刻還在大笑的土匪，下一刻便捂著喉嚨倒在血泊中，臉上滿是驚恐與不解。

“敵襲！敵襲！”

短暫的死寂后，廟內徹底炸開了鍋。

“殺！”

就在此時，張猛帶著五十名長槍手，從正面猛地撞開了破廟那本就搖搖欲墜的大門。

“噗嗤！”

一個剛沖到門口的土匪，還沒看清來人的模樣，就被三四桿長槍瞬間貫穿了身體，被死死地釘在了門板上。

長槍如林，步步為營。

張猛一馬當先，手中樸刀大開大合，頗有水滸好漢之風，將幾個負隅頑抗的土匪劈翻在地，他身后的長槍手則結成緊密的陣型，不斷向前擠壓，將土匪們的活動空間一點點壓縮。

土匪們被這突如其來的打擊打蒙了，他們揮舞著刀劍想要反抗，卻根本無法靠近那寒光閃閃的槍林。

有些人想從側面逃跑，卻被錢林在高處布下的弩手挨個點名，慘叫著跌入冰冷的河水中。

“投降不殺！”石虎此時也帶著人沖了進來，大吼道。

戰斗呈現出一邊倒的態勢。這些烏合之眾，在訓練有素、裝備精良的石開親兵面前，簡直不堪一擊。

很快，抵抗便平息了。

三當家被張猛一腳踹翻在地，用刀背拍暈了過去。

剩下的土匪，見大勢已去，紛紛扔掉了兵器，跪地求饒。

石開緩緩走進血腥氣彌漫的破廟，眉頭卻緊緊鎖著。

“清點人數，檢查戰果。”他冷冷地說道。

很快，錢林便來稟報：“大人，此戰我方無人陣亡，僅三人受了輕傷。共計斬殺匪徒二十八人，俘虜三十五人，另有十幾人跳河，生死不知。繳獲馬匹五十匹，刀槍百余件，弓十余張。匪徒身上，無一人有甲。”

石開聽完，心中那股不祥的預感更重了。

人數不對！他上次在賊窩里見到的，絕不止這八十來號人。最關鍵的是，匪首馬翩翩，還有那個二當家，全都不在這里！

他走到被捆得像粽子一樣的三當家面前，一腳踩在他的臉上，冷聲問道：“馬翩翩呢？”

三當家被打醒，滿臉是血，驚恐地看著石開：“你……你是誰？”

“我是來送你上路的人。”石開腳下用力，“說！馬翩翩去哪了？”

“我……我不知道啊官爺！大當家只說讓我們在這里守著，吸引官府的注意，他帶著弟兄們去……去干大事了……”

“干什么大事？去了哪里？”

“我真不知道啊！饒命啊官爺！”

石開眼神一冷，不再廢話，對石虎使了個眼色。

石虎獰笑著上前，幾下拷問的手段使出，三當家便哭爹喊娘地全招了。

原來，馬翩翩早就料到官府開春后會來剿匪，他用一招金蟬脫殼，帶著手下最精銳的一百多號人和大部分財物，去了南邊，準備趁著年關，劫掠一個叫“高家集”的大鎮子。留在這里的，全是老弱病殘和不聽話的刺頭，純粹是用來當炮灰的。

“好一個馬翩翩！”石開氣得笑了起來，“竟敢把老子當猴耍！”

就在這時，一個親兵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大人，不好了！有個俘虜趁亂跑了，往河邊去了！”

“廢物！”石開怒罵一聲，翻身上馬，“石虎，帶五個人，跟我來！絕不能讓他跑了去報信！”

月光下，石開縱馬狂奔，很快便在下游的河岸邊追上了那個亡命奔逃的土匪。

那土匪見無路可逃，竟“噗通”一聲跳進了冰冷刺骨的河水里，拼命向對岸游去。

石開立馬于河岸，并未放箭，只是冷冷地看著。

初春的河水，寒意徹骨。那土匪游了不到十丈，便開始體力不支，在水中胡亂撲騰起來。他的呼救聲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凄厲，但很快，聲音越來越弱，最終，整個人都沉了下去，水面上只留下一圈圈漣漪。

寒風吹過，卷起石開猩紅的大氅，獵獵作響。

他望著恢復平靜的河面，眼神幽深如水。

勝了，卻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馬翩翩……高家集……”石開喃喃自語，眼中殺機畢露，“你這條大魚，跑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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