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7章 密信照幽徑

暴雨在黃昏時分終于耗盡力氣,轉為綿密的冷雨,淅淅瀝瀝,敲打著盛公館庭院里殘敗的芭蕉,也敲在盛靜怡緊繃的神經上。她蜷縮在絲絨沙發里,那本厚重的《法國商法典》被她棄置在地毯上,像一塊冰冷的墓碑,嘲諷著她試圖在法律條文中尋找安全感的徒勞。

大哥盛靜軒暴怒的咆哮,宋子賢那番天衣無縫、卻冰冷如機械般的辯解,還有他鏡片邊緣那一閃而逝、刀鋒似的冷光……這些畫面在她腦海中反復沖撞。尤其是最后那道目光,帶著洞悉一切的了然和無聲的警告,像一根無形的針,深深扎進她的意識深處,讓她每一次回想都忍不住戰栗。

那個“S”!那個孤零零標注在報表邊緣、指向“特殊渠道運輸損耗率”的“S”!松井商社(SongJing)的首字母!這個可怕的關聯,如同跗骨之蛆,啃噬著她僅存的僥幸。宋子賢傳遞的情報,極有可能就與這場即將到來的、由母親親自安排他參與的日商談判有關!盛家龐大的商業帝國,正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悄悄伸進核心,意圖不明,卻危險萬分。

她該怎么辦?母親莊明秋?不,那雙洞悉一切的眼睛背后,是更龐大、更冰冷的家族利益機器。盛靜怡毫不懷疑,一旦母親察覺宋子賢的“不軌”,等待他的將是雷霆手段,而盛家也將不可避免地陷入動蕩甚至丑聞。父親盛宣懷病體支離,再經不起任何風波。告訴大哥?盛靜軒的沖動魯莽和對宋子賢根深蒂固的猜忌,只會讓局面更加失控,甚至可能打草驚蛇。

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立無援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徹底淹沒了她。這雕梁畫棟的盛公館,此刻像一個巨大的、精美的囚籠,而她這只被家族精心豢養的金絲雀,羽翼被無形的絲線纏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知到籠外世界的猙獰風雨,卻連一聲像樣的鳴叫都發不出。她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指甲再次深深陷入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楚,才勉強維持住一絲清醒。

“小姐,”秋月的聲音小心翼翼地在門外響起,“夫人請您去花廳用晚膳。”

盛靜怡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斂去所有外露的情緒。她起身,對著梳妝鏡整理了一下微亂的鬢發,鏡中的人臉色蒼白,眼底帶著深深的疲憊和驚惶。她用力抿了抿唇,試圖讓唇瓣恢復一點血色。

花廳里,氣氛是凝固的。長條餐桌鋪著雪白的亞麻桌布,銀質餐具在吊燈下閃著冷硬的光。盛宣懷依舊缺席。莊明秋端坐主位,慢條斯理地用著燕窩羹,腕間的翡翠鐲子隨著細微的動作折射著幽綠的光澤。她今日穿了一身墨紫色織錦旗袍,襯得面色愈發威嚴沉靜。盛靜軒坐在她右手邊,臉色依舊難看,眉頭緊鎖,顯然下午在西書房吃的癟讓他余怒未消,目光偶爾掃過侍立在莊明秋身后不遠處的宋子賢時,帶著毫不掩飾的陰鷙。

宋子賢垂手肅立,灰色制服熨帖得一絲不茍,金絲眼鏡后的目光低垂,落在腳下的波斯地毯繁復的紋路上,姿態恭謹得無可挑剔。仿佛下午那場針鋒相對的沖突從未發生,仿佛盛靜軒那幾乎要噴出火的目光只是拂過衣角的微風。他平靜得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古井,只有盛靜怡知道,那平靜之下,潛藏著怎樣洶涌的暗流和冰冷的計算。

盛靜怡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盡量避開所有人的目光,尤其是宋子賢的方向。她拿起湯匙,小口喝著面前的雞湯,味同嚼蠟。每一次銀質餐具輕微的碰撞聲,在寂靜的花廳里都顯得格外刺耳。

“靜怡,”莊明秋放下調羹,絲帕輕輕按了按嘴角,目光精準地落在盛靜怡身上,“游園會的旗袍,李師傅下午送來了初樣,稍后你去試試,不合身的地方及早改。法國領事夫人最重禮儀細節,莫要失了體面。”她的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是,母親。”盛靜怡低聲應道,心頭沉甸甸的。那件“雨過天青”的旗袍,像一件即將加身的囚服。

莊明秋的目光轉向盛靜軒,語氣依舊平穩,卻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敲打:“靜軒,松井先生后日抵滬,匯中飯店的宴請都安排妥當了?宋秘書隨你同去,該交代的事情,要交代清楚。”她特意強調了“交代清楚”四字,目光似不經意地掠過宋子賢平靜的側臉。

盛靜軒悶悶地“嗯”了一聲,顯然對母親讓宋子賢參與如此重要的事務依舊耿耿于懷,卻又不敢違逆。

“是,夫人。”宋子賢微微躬身,聲音平穩無波,“大少爺已將流程和注意事項告知屬下,定當全力協助,不負夫人和老爺信任。”

信任?盛靜怡握著湯匙的手指關節微微發白。這“信任”二字,在此刻聽來,充滿了莫大的諷刺。母親是在用這種方式,將宋子賢置于更嚴密的監控之下?還是……她也被他那完美的偽裝所蒙蔽?

晚餐在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結束。盛靜怡幾乎是逃也似的告退離開。她沒有立刻回房,鬼使神差地,腳步再次將她引向了西翼回廊。西書房的門緊閉著,門縫下透出溫暖的燈光。他還在里面。是在處理那些永遠也看不完的報表?還是……在那些空白的紙頁上,涂抹著新的、無人能懂的密碼?

她靠在冰冷的廊柱上,望著庭院里被雨水洗刷得發亮的青石板,內心掙扎如同困獸。那個關于“S”和松井的可怕猜測,像一個不斷膨脹的氣球,壓得她喘不過氣。她必須知道真相!至少,要找到更多證據!否則,她會被這無邊的猜疑和恐懼徹底逼瘋。

一個大膽而危險的念頭,在她混亂的腦海中驟然成形——趁他不在的時候,再進一次西書房!

這個念頭讓她自己都心驚肉跳。西書房是宋子賢的領地,也是他秘密的核心。母親的眼線,大哥的猜忌,還有宋子賢本人那深不可測的警覺……被發現的風險巨大。但那個“S”的標記,松井商社的談判,如同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逼迫著她鋌而走險。

機會,在午夜降臨。更夫沉悶的梆子聲剛剛響過三更,巡夜人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消失在回廊的另一頭。整個公館陷入沉睡的寂靜,只有雨滴從屋檐滴落的單調聲響。

盛靜怡穿著軟底緞面拖鞋,像一只輕靈的貓,悄無聲息地溜出自己的房間,穿過空曠的回廊。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蓋過窗外的雨聲。她停在西書房門前,屏住呼吸,側耳傾聽。里面一片死寂。

她顫抖著手,輕輕握住冰冷的黃銅門把手,極其緩慢地轉動。門軸發出一聲極其輕微的“吱呀”,在寂靜的夜里卻如同驚雷。她渾身僵硬,冷汗瞬間浸濕了后背。等了幾秒,沒有任何動靜。她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推開門,閃身進去,迅速將門在身后虛掩上。

書房里彌漫著淡淡的雪茄煙味和舊書紙張的氣息。綠罩臺燈還亮著,在巨大的書桌上投下一圈昏黃的光暈。盛靜怡背靠著冰涼的門板,急促地喘息著,過了好幾秒,狂跳的心臟才稍稍平復。

她小心翼翼地挪到書桌前。桌面收拾得異常整潔,文件分門別類碼放整齊,鋼筆端正地插在墨水瓶里。她的目光急切地掃過桌面,尋找著任何與漢口分號、松井商社相關的文件,或者……那個神秘的深棕色皮面本子。

沒有。重要的文件顯然都被收走了。她不死心,目光投向桌面一隅那本攤開的、厚厚的英文原版《國富論》。這是宋子賢常看的書。她記得上次無意間瞥見時,空白處就有那種奇怪的涂痕!

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翻開書頁。果然!在論述“市場無形之手”的章節邊緣空白處,幾行熟悉的、看似隨意的涂寫躍入眼簾!一個被圈起的“23”,一個潦草的“F”,還有幾條連接著不同段落的箭頭線,其中一個箭頭末端,赫然畫著一個極其微小的、幾乎難以辨認的“船錨”符號!

“23”?日期?還是某種代號?“F”?星期五(Friday)?還是……法國(France)?那個“船錨”又代表什么?港口?運輸?

盛靜怡的心跳再次加速。這些符號雖然依舊難以解讀,但它們的出現,印證了宋子賢確實在通過這些涂鴉傳遞著某種信息!她飛快地從睡袍口袋里掏出那個隨身攜帶的筆記本和一支鉛筆,借著臺燈微弱的光線,迅速而精準地將這一頁的所有涂鴉符號描摹下來,包括那個微小的船錨。

就在她描摹完畢,準備將書合上放回原處時,她的指尖無意間碰到了書頁的夾縫深處,似乎有一個小小的、硬硬的突起。

她的動作瞬間僵住!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升。她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探入書頁的夾縫,輕輕一夾,抽出了一張折疊得只有指甲蓋大小、近乎透明的薄紙片!

紙片薄如蟬翼,近乎透明,對著燈光才能勉強看清上面用極細的筆尖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極其微小的英文字母,排列毫無規律,如同天書!但在紙片最不起眼的右下角,卻用同樣微小、卻異常清晰的中文行書寫著一個日期:

**十月二十三日,午時三刻。**

十月二十三日!正是三天后!松井抵達的第二天!午時三刻……

盛靜怡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了!三天后,午時三刻,他要做什么?傳遞情報?接頭?地點在哪里?這張密碼紙,就是下一次行動的指令!而那個“船錨”符號,是否就是接頭地點的暗喻?港口?碼頭?

巨大的恐懼和冰冷的興奮感交織在一起,讓她幾乎握不住這張輕飄飄卻又重若千鈞的紙片。就在這時——

“篤、篤、篤。”

三聲極輕、卻異常清晰的敲門聲,如同鬼魅的低語,突兀地在寂靜的書房門外響起!

盛靜怡嚇得魂飛魄散!手中的密碼紙片差點飄落!她猛地抬頭,心臟驟停,血液瞬間沖向頭頂又急速褪去,手腳冰涼!是誰?宋子賢?巡夜人?還是……母親?

書房內死寂無聲,只有她狂亂的心跳聲在耳膜里轟鳴。門外的存在,仿佛在屏息等待著。那無聲的壓力,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窒息。

冷汗順著她的額角滑落。她以最快的速度,將那張致命的密碼紙片塞進睡袍內襯一個極其隱蔽的小口袋里,將《國富論》迅速合攏,小心翼翼地放回原處,盡量不發出一點聲音。然后,她像一尊石像般僵立在書桌旁,一動不敢動,連呼吸都死死屏住,絕望地等待著門被推開的瞬間。

時間,在極度的恐懼中被無限拉長。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

終于,門外響起了極其輕微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消失在回廊深處。

不是宋子賢!如果是他,絕不會敲門后離開!是巡夜人?還是……母親派來監視的人?盛靜怡靠著書桌,雙腿發軟,幾乎站立不住。冷汗已經浸透了她的內衫。剛才那幾秒鐘,她仿佛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

她不敢再停留,躡手躡腳地走到門邊,再次屏息傾聽片刻,確認外面再無動靜,才以最快的速度拉開房門,閃身出去,反手將門輕輕帶上。她靠在冰冷的門板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冰冷的空氣涌入肺葉,帶來一絲劫后余生的虛脫感。

就在她驚魂未定,準備逃離這是非之地時,目光不經意地掃過書房門口那個黃銅的雕花門牌號信箱——那是專供內部信件傳遞的小格口。

一個雪白的信封一角,靜靜地躺在信箱里,露出一小截。信封的質地是上好的西洋道林紙,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柔和的微光。最引人注目的是,信封的右下角,印著一個極其雅致的、小小的燙金圖案——一株線條流暢、姿態優美的木蘭花。

盛靜怡的心猛地一跳!這個圖案……她見過!在母親珍藏的、來自廣州的舊信箋上!這是……**孫夫人宋慶齡**專屬的信箋標記!

一股強烈的直覺驅使著她。她顫抖著手,飛快地將那封信從信箱里抽了出來。信封沒有封口。她抽出里面的信紙,同樣是印著素雅木蘭花暗紋的專用信箋。

信的內容極其簡短,只有一行流暢娟秀的英文,墨跡尚新:

**“Southern winds rise. The fledgling must test its wings before the true storm. Await your arrival by the Pearl River before the month is out.- E.”**

(南風已起。雛鳥需在真正的風暴來臨前試翼。月底前,于珠江畔候君至。- E.)

落款只有一個字母:**E.**

盛靜怡的呼吸徹底停滯了!大腦一片空白!

南方!珠江畔!月底前!試翼!

這是召喚!一封來自宋慶齡的、極其隱秘的召喚信!召喚的對象,毫無疑問,是此刻西書房的主人——宋子賢!

他果然不是普通的秘書!他要去南方!去珠江畔!去“試翼”!在真正的風暴來臨之前!這所謂的“試翼”,與那張密碼紙上的“十月二十三日,午時三刻”是否有關?與松井商社的談判是否有關?

一切零碎的線索——那些神秘的涂鴉、雨夜的接頭、完美的偽裝、母親矛盾的“重用”與警告、大哥的猜忌、還有此刻這封來自權力巔峰女性的密信——瞬間被這條清晰的線索串聯起來,指向一個驚心動魄的真相:宋子賢,這個潛伏在盛公館西書房的哈佛精英,是某個龐大力量的一顆關鍵棋子,正被一只無形的手,從這精致的牢籠中召喚出去,投向南方那片未知的風暴中心!

而她,盛靜怡,盛家的七小姐,無意間窺破了這個驚天秘密!

冰冷的戰栗再次席卷全身,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更猛烈、更徹底。她握著那封帶著木蘭幽香的信箋,如同握著一塊燒紅的烙鐵。窗外的冷雨依舊淅瀝,敲打著這繁華又腐朽的十里洋場,也敲打著她被徹底顛覆的世界。西書房緊閉的門內,那個男人深不可測的身影,仿佛與南方翻滾的陰云融為一體,帶著毀滅與新生的力量,即將撕裂這看似堅固的金絲囚籠。

主站蜘蛛池模板: 灯塔市| 蚌埠市| 香港 | 明星| 民县| 富平县| 玛多县| 广水市| 陇南市| 台北县| 筠连县| 平果县| 桃园市| 平度市| 石景山区| 红安县| 四子王旗| 克山县| 武夷山市| 满城县| 原平市| 汶上县| 石阡县| 泰州市| 汽车| 彭泽县| 南阳市| 油尖旺区| 休宁县| 湄潭县| 南涧| 普兰店市| 许昌县| 平塘县| 汕尾市| 喜德县| 谷城县| 乡城县| 临西县| 盈江县| 韶关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