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囚鳥困金籠
- 金葉劫:上海灘未完成的戀曲
- 闊嘴巨笑
- 5361字
- 2025-07-15 11:40:27
雨,在午后驟然轉急。豆大的雨點砸在盛公館巴洛克式的拱形玻璃窗上,噼啪作響,匯成一道道渾濁的水流,扭曲了窗外庭院里芭蕉葉的翠色。盛靜怡枯坐在書桌前,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母親莊明秋方才推過來的那張燙金請柬。法國領事夫人慈善游園會,雙十節舉辦。精美繁復的法式花紋環繞著措辭優雅的邀請文字,落在盛靜怡眼中,卻像一張冰冷的鐐銬圖紙。
母親那雙洞悉一切、隱含警告的眼睛,仿佛仍在眼前。遠離“不體面”,謹守“盛家七小姐”的身份,踏入這個由名媛貴婦和青年才俊構筑的“體面”牢籠。這既是保護,更是將她與西書房那令人心悸的秘密徹底隔絕的命令。而昨夜雨幕中那只遞出紙條、戴著熟悉銀殼懷表的修長的手,此刻帶來的寒意,比窗外的秋雨更刺骨。
她猛地拉開書桌抽屜,拿出那個描摹著神秘符號的筆記本。翻到畫著“19”和潦草“W”的那一頁。目光死死盯住“19”。十月十九日,星期三。正是昨天!那場秘密接頭的日期!這絕非巧合!日期、星期,是標記!標記情報傳遞的時間?那些箭頭連接的,是漢口棉紗市場的價格?還是……更深層、更致命的東西?
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纏繞心臟。宋子賢經手的漢口分號核心商業機密何其之多!如果這些信息被泄露給那個神秘的雨衣人……盛靜怡不敢再想下去。她該怎么辦?父親病榻纏綿,大哥盛靜軒對宋子賢倚重有加,母親……想到莊明秋那番關于“亂黨蠱惑”的敲打和洞悉一切的眼神,盛靜怡打了個寒噤。母親會如何處置宋子賢?盛家會掀起怎樣的驚濤駭浪?她不敢賭,一種深沉的無力感和被卷入巨大漩渦的窒息感,幾乎將她淹沒。
“篤篤篤?!陛p微的敲門聲響起。
“誰?”盛靜怡一驚,下意識地將筆記本合上,塞進抽屜。
“小姐,是我,秋月?!辟N身丫鬟的聲音傳來,“夫人讓您去一趟小客廳,裁縫師傅到了,給您量游園會新旗袍的尺寸。”
該來的,終究躲不掉。盛靜怡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翻騰,起身開門。
小客廳里彌漫著淡淡的檀香。莊明秋端坐在主位的紫檀太師椅上,正慢條斯理地品著茶。一位穿著素色旗袍、挽著發髻的中年女裁縫垂手侍立一旁,身旁的學徒捧著幾匹流光溢彩的織錦緞料子。
“靜怡來了?!鼻f明秋放下茶盞,目光在她略顯蒼白的臉上停留了一瞬,隨即轉向裁縫,“李師傅,給七小姐量仔細些。領事夫人的游園會,馬虎不得。料子用這匹‘雨過天青’的蘇杭軟緞,襯她膚色?!彼讣恻c了點一匹清雅如雨后晴空的淺藍色緞子,不容置疑。
李師傅連忙應聲,拿著軟尺上前。冰涼的軟尺貼在身上,丈量著肩寬、腰圍、袖長,每一個數字似乎都在將盛靜怡往那個精心打造的金絲籠里又推緊一分。莊明秋的聲音在耳邊不疾不徐地響起:
“領口盤扣用珍珠米珠,下擺開衩……按老規矩,不能過膝上三寸。靜怡,記住,名門淑媛,舉止行儀,皆在分寸之間。過猶不及。”鏡片后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掃過盛靜怡,“這次游園會,法租界工部局董事長的公子也會到場,聽說剛從巴黎學畫歸來,是個溫雅有才的。你多留心?!?
盛靜怡只覺得那軟尺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她,幾乎無法呼吸。母親不僅要框定她的身體,更要框定她的未來!將她作為一件精美的物品,陳列在那個所謂的“體面”世界里,供人挑選。她垂下眼睫,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才勉強維持住表面的平靜:“是,母親。”
量體結束,莊明秋揮揮手讓裁縫退下。客廳里只剩下母女二人。莊明秋起身,走到窗邊,望著外面瓢潑的大雨,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硬:“漢口那邊的事,你大哥到底年輕,有些沉不住氣。賬目上的事情,宋秘書……還是得力的?!彼D了頓,轉過身,目光銳利如刀,“但這世道,人心隔肚皮。越是得力,越要放在眼皮子底下看得緊些。讓他跟著去談松井的合約,也是這個理。你心思純凈,離那些是非遠點,安心準備游園會就好。盛家的女兒,自有盛家的路?!?
這番話,如同淬了冰的針,再次精準地刺中盛靜怡的心防。母親在提醒她宋子賢的“危險”,卻又肯定他的“得力”,甚至將其置于更核心的位置(參與日商談判)。這矛盾的話語背后,是絕對的掌控——宋子賢是棋子,而她盛靜怡,更是必須按部就班、不容有失的棋子!離他遠點,是命令,也是將她與那令人恐懼又困惑的秘密徹底隔絕的最后通牒。
“女兒明白?!笔㈧o怡的聲音低得幾乎被雨聲淹沒,心卻沉到了冰冷的谷底。
回到房間,盛靜怡只覺得渾身脫力。母親的意志如同銅墻鐵壁,宋子賢的秘密是深不可測的漩渦,而她,被困在中間,進退維谷。她再次拉開抽屜,拿出筆記本。手指無意識地劃過那些符號,最終停留在那個潦草的“W”上。星期三……傳遞情報的日子。下一次會是什么時候?
一個念頭猛地撞入腦海:松井!那個日本商社代表!母親讓宋子賢參與接待的松井先生!她的目光急切地在那些雜亂的箭頭和數字間搜尋,試圖找到與“松井”相關的蛛絲馬跡。突然,她的視線定格在報表邊緣一個幾乎被忽略的、極其細小的字母——“S”!這個“S”孤零零地寫在一堆數字旁,之前她以為是某個數據的縮寫,并未深究。
松井(SongJing)!首字母是“S”!
這個“S”的位置,正指向報表中一組關于“特殊渠道運輸損耗率”的數據!而這條數據,被一條細小的箭頭連接著,指向了那個被圈起的“19”!
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一個可怕的推測在她腦中炸開:宋子賢傳遞的情報,很可能指向了盛家與松井商社即將進行的棉紗交易!那些“特殊渠道”的數據,那個日期標記……難道他是在向外界傳遞盛家商業談判的底牌?或者……是松井商社本身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這個念頭讓她如墜冰窟。如果猜測是真的,這不僅關乎盛家的商業利益,更可能將盛家卷入巨大的政治漩渦!日本商社……這個年代,日本人在中國的活動,本身就帶著敏感而危險的色彩!
就在這時,一陣壓抑著怒火的咆哮聲,隱隱穿透雨幕和樓板,從樓下的西書房方向傳來,音量比昨日大了許多,帶著明顯的失控:
“……宋子賢!你當我盛靜軒是傻子嗎?!漢口三號碼頭倉庫上月的‘特別管理費’,賬上憑空多支了八百大洋!你經手簽的單子!還有那筆說是打點水警的‘疏通款’,數目根本對不上!今天你不給我個明明白白的交代,休想出這個門!”
是大哥盛靜軒!而且直接指名道姓,矛頭直指宋子賢!語氣中的暴怒和指控,遠比昨日更加激烈和具體!
盛靜怡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大哥查到了更實質的賬目問題?而且直接撕破了臉皮!昨夜紙條上的信息,難道就是這些“特別管理費”和“疏通款”的貓膩?那個“S”指向的“特殊渠道”,莫非就是這些見不得光的開銷?她再也坐不住,幾乎是踉蹌著沖出房門,奔向二樓通向一樓西翼的回廊。
雨聲和盛靜軒的咆哮在耳邊轟鳴。她剛跑到回廊拐角,西書房緊閉的紅木雕花門內,盛靜軒的怒吼再次炸響:
“說!這些錢到底進了誰的口袋?!是不是你中飽私囊?!還是拿去填了哪個見不得光的窟窿?!今天不說清楚,我立刻稟明母親,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書房內死一般的寂靜。這寂靜比怒吼更令人窒息。盛靜怡屏住呼吸,緊緊貼在冰冷的廊柱后面,心臟狂跳得幾乎要撞碎胸腔。她能想象此刻書房內劍拔弩張的氣氛,大哥盛怒的臉,還有……宋子賢會如何應對?還能像昨日那樣滴水不漏地化解嗎?
幾秒鐘的沉默,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終于,宋子賢那熟悉的、沉穩得近乎冰冷的聲音響起了,不高,卻奇異地壓過了窗外的雨聲和盛靜軒粗重的喘息:
“大少爺,請息怒。您說的這兩筆款項,單據附件俱在,手續齊全,每一筆支出,都有明確的用途和經手人簽收。”
他的聲音異常平靜,沒有絲毫慌亂,反而帶著一種近乎刻板的條理性:
“三號碼頭倉庫的‘特別管理費’,上月因青幫‘義字頭’與‘和勝堂’在碼頭爭地盤,械斗頻發,嚴重威脅貨物安全和工人出入。為避免更大損失,經漢口分號王經理請示,并報大少爺您上月十五日電話口頭同意后,由屬下經手,支付給本地袍哥舵把子劉三爺八百大洋,作為‘平安錢’,換取他約束手下,保我碼頭一月太平。此事,王經理處有詳細報告和收條為憑,收條上有劉三爺的手印。大少爺若需要,屬下即刻致電漢口,命人快件呈送?!?
盛靜軒似乎被噎住了,暴怒的咆哮卡在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響。顯然,他可能確實在焦頭爛額時有過模糊的口頭應允,此刻被宋子賢精準地搬了出來。
宋子賢的聲音繼續響起,平穩得不帶一絲漣漪:
“至于那筆水警‘疏通款’,上月二十日,海關緝私艇突然加強了對內河船只的盤查。漢口分號一批急需運往長沙的棉紗,因報關手續上的一點微小瑕疵,被卡在碼頭三日。若延誤交貨,違約金遠不止此數。經緊急疏通,由水警隊張隊長出面擔保,先行放行,后補手續。那筆款項,是支付給張隊長及其下屬的‘辛苦費’,亦有張隊長親筆簽收的收條,款項數額與當時市面‘疏通’行情相符。此事,漢口分號運輸科李科長全程跟進,可隨時問詢?!?
每一筆賬,時間、地點、人物、緣由、憑證,清晰無比,邏輯嚴密,堵得盛靜軒啞口無言。他甚至連“大少爺您電話同意”這種無法立刻證偽卻極具分量的細節都搬了出來。
書房內陷入了更深的死寂,只有盛靜軒粗重而不甘的喘息聲。宋子賢的應對,依舊是滴水不漏,甚至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對盛靜軒沖動魯莽和健忘的無情揭露。
“大少爺,”宋子賢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沉穩,卻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冰冷的重量,“碼頭、江湖、官面,各有各的規矩。有些錢,省不得。省了小錢,往往要花大錢去填更大的窟窿,甚至賠上生意和性命。老爺常說,行商如履薄冰,該花的錢,一分也不能省。這,才是持家守業的長遠之道?!?
他再次抬出了盛宣懷,更是在教訓盛靜軒不懂“規矩”和“長遠”!這無異于在盛靜軒的怒火上又澆了一桶油。
“你……!”盛靜軒氣結的聲音傳來,帶著被徹底壓制后的惱羞成怒。
盛靜怡貼在冰冷的廊柱上,手心全是粘膩的冷汗。宋子賢的完美辯護,非但沒有消除她心中的疑竇,反而像一塊巨大的寒冰,沉甸甸地壓了下來。他太冷靜,太精密,太擅長在這復雜的泥潭中游刃有余了。這種可怕的能力,讓她不寒而栗。他就像一尊精心設計的機器,精準地執行著指令,無人能窺探其核心的運作秘密。昨夜那場雨中的交易,與今日這賬目上的“規矩”,是否也是他龐大計劃中的一環?
就在她心神激蕩,幾乎被這巨大的寒意凍僵時——
“砰!”一聲巨響!
西書房的門被猛地從里面拉開!盛靜軒臉色鐵青,額角青筋暴跳,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公牛,怒氣沖沖地大步跨了出來。他根本沒注意到廊柱陰影里的盛靜怡,或者說此刻他眼中只有無處發泄的怒火,徑直撞開回廊上擺放的一盆蘭花,花盆碎裂的聲音刺耳地響起,泥土和瓷片濺了一地。他頭也不回地消失在通往主樓方向的回廊深處。
盛靜怡被這突如其來的巨響驚得心臟驟停。她下意識地后退一步,想把自己更深地藏進陰影里。
然而,已經晚了。
宋子賢的身影出現在書房門口。他依舊穿著那身筆挺的灰色立領制服,金絲眼鏡后的目光沉靜無波,仿佛剛剛那場激烈的沖突只是拂過衣角的一粒塵埃。他的視線,精準地、毫無意外地落在了廊柱旁臉色煞白、無處遁形的盛靜怡身上。
“七小姐。”他微微頷首,聲音是一貫的恭謹平和,聽不出任何情緒。仿佛她出現在這里,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盛靜怡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沖破喉嚨。她強迫自己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她想從那深邃的眼眸中找到一絲破綻,一絲昨夜雨巷的驚惶,一絲秘密被窺探的惱怒,甚至是一絲被盛靜軒無理指責的委屈。
然而,沒有。
什么都沒有。
那雙眼睛,如同兩潭深不見底的古井,平靜得令人窒息,也冰冷得令人絕望。只有鏡片邊緣,隨著他細微的側頭動作,反射出一道轉瞬即逝的、銳利如刀鋒般的冷光,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那冷光,卻像實質的冰錐,狠狠刺穿了盛靜怡最后的偽裝。他看到了!他一定早就知道她在外面偷聽!他剛才那番天衣無縫的解釋,不僅是說給盛靜軒聽的,更是說給她聽的!他是在向她展示他那無懈可擊的面具,也是在無聲地警告!
“我…我聽到聲音…過來看看……”盛靜怡的聲音干澀發緊,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拙劣地解釋著。
“些許小事,驚擾七小姐了。”宋子賢的語氣依舊平淡無波,側身讓開門口,“七小姐是要找書嗎?請便?!?
這平靜的邀請,在盛靜怡聽來卻如同地獄的召喚。她只想立刻逃離這令人窒息的對視,逃離他那深不可測的目光。她幾乎是憑著本能,低著頭,像一只受驚的兔子,猛地沖進書房,視線慌亂地掃過書架,隨手抓起一本離手邊最近的書——《法國商法典》,厚重的硬殼封面硌得她手心生疼。她緊緊抱著書,像抱著唯一的浮木,不敢再看宋子賢一眼,腳步踉蹌地沖出了書房,逃離般奔向自己的房間。
身后,那道平靜無波的目光,如同附骨之疽,緊緊追隨著她倉惶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回廊盡頭的黑暗里。
“砰!”房門被重重關上,反鎖。
盛靜怡背靠著冰冷的門板,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懷里的《法國商法典》“咚”地一聲滑落在地。她大口大口地喘息著,冷汗早已浸透了內衫的脊背??謶帧⒕薮蟮囊苫?、被徹底看穿的羞恥,還有那深不見底的寒意,如同洶涌的黑色潮水,瞬間將她吞沒。
大哥的猜忌和暴怒,母親冰冷而精密的掌控,宋子賢那完美面具下深不可測的秘密……盛公館這方雕梁畫棟的華美牢籠,平靜的表象之下,暗流早已匯聚成洶涌的漩渦,殺機四伏。
而她這只自以為能窺探秘密的金絲雀,此刻才絕望地發現,自己早已深陷其中,羽翼被無形的絲線纏繞,無處可逃。那本滑落在地的《法國商法典》,封面上冰冷的燙金字,仿佛是對她天真的無情嘲諷。窗外的暴雨敲打著玻璃,如同密集的鼓點,一聲聲,敲在她被恐懼凍結的心上,預示著一場更大的風暴即將來臨。松井商社的宴請,那個標注著“S”的危險符號,如同一張巨大的、無形的網,正朝著她,朝著整個盛家,緩緩張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