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暗流鎖深庭
- 金葉劫:上海灘未完成的戀曲
- 闊嘴巨笑
- 4037字
- 2025-07-15 05:50:55
雨,下了一夜未停。晨光艱難地穿透厚重的鉛灰色云層和連綿的雨幕,吝嗇地灑在盛公館濕漉漉的庭院里。水珠沿著巴洛克式的廊檐滴落,敲打著青石板,發出單調而冰冷的回響。盛靜怡枯坐在梳妝臺前,銅鏡里映出一張蒼白而憔悴的臉。昨夜雨簾后那驚心動魄的一幕——深色雨衣的鬼魅身影,雜物間小窗無聲的開合,還有那只她無比熟悉的、戴著銀殼懷表的修長的手——如同最深的夢魘,反復在她眼前閃回,每一次都帶來刺骨的寒意。
他果然不是表面那般簡單!那些書頁上的涂痕,那個神秘的皮面本子,都有了最黑暗的注解。秘密接頭,傳遞紙條……這絕非一個普通秘書、一個勤工儉學的留學生該有的行徑!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心臟,隨之而來的是巨大的失落和被欺騙的鈍痛。那個在西書房侃侃而談、為小丫頭據理力爭、讓她心生悸動的人,竟包裹著如此深重的秘密與危險!
“小姐,臉色怎么這么差?昨夜沒睡好?”貼身丫鬟秋月端著溫水進來,擔憂地問。
盛靜怡猛地回過神,強壓下翻騰的心緒,接過熱毛巾敷在臉上,含糊道:“雨聲太大,吵得慌。”溫熱的濕氣暫時驅散了臉上的冰涼,卻驅不散心底的陰霾。
早餐桌上,氣氛沉悶得令人窒息。盛宣懷依舊缺席,莊明秋端坐主位,慢條斯理地用著燕窩粥,腕間的翡翠鐲子隨著動作輕晃,折射出幽冷的光。她今日穿了一身墨綠色織金錦緞旗袍,更顯雍容威嚴。盛靜軒坐在下首,眉頭微鎖,似乎也在為什么事情煩心。
宋子賢如常侍立在莊明秋身后稍遠的位置,穿著熨帖的灰色立領制服,垂著眼瞼,姿態恭謹,看不出絲毫異樣。他面色平靜,仿佛昨夜那場隱秘的雨夜交接從未發生。盛靜怡的目光像被燙到一般,飛快地從他身上掠過,低頭攪動著碗里的白粥,食不知味。
“靜軒,”莊明秋放下調羹,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過了窗外的雨聲,“漢口分號那邊,杜老板引薦的那位日本商社代表,松井先生,行程定了嗎?”
盛靜軒連忙放下筷子:“回母親,松井先生后日抵滬。兒子已安排好了,在匯中飯店設宴款待,洽談棉紗出口的長期合約。這次若能談成,對分號意義重大。”
“嗯。”莊明秋微微頷首,目光轉向身后的宋子賢,語氣平淡無波,“宋秘書,你是老爺器重的人,又在西洋學過經濟。這次宴請松井先生,你隨靜軒同去,也好幫襯著。合同條款,務必審慎,莫讓我盛家吃了暗虧。”
“是,夫人。”宋子賢微微躬身,聲音沉穩,聽不出情緒,“屬下自當盡心。”
盛靜怡捏著勺子的指尖微微發白。母親讓宋子賢參與如此重要的商業宴請,是對他能力的認可,還是……另一種形式的掌控和試探?她想起昨夜那張被塞出窗外的紙條,心頭疑云更重。松井…日本商社……這些詞匯在此時聽來,帶著一種不祥的意味。
飯后,盛靜怡心神不寧地回到房間,攤開筆記本,對著那些描摹下來的符號發呆。那個被圈起的“19”,那個潦草的“W”(星期三),還有那些連接不同數據的箭頭……她的目光死死盯住“19”。十月十九日,星期三,正是昨天!而昨天,發生了那場秘密的接頭!
這絕不是巧合!日期、星期,是標記!標記什么?標記傳遞情報的時間?那些箭頭連接的,是漢口棉紗市場的價格波動?還是……更深層次、更危險的信息?盛靜怡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脊椎升起。宋子賢在盛家的位置,接觸到的核心商業情報何其之多!漢口分號的棉紗行情,甚至可能牽涉到父親盛宣懷龐大商業帝國的某些布局!如果這些信息被泄露出去……她不敢再想下去。
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幾乎將她淹沒。她該怎么辦?告訴父親?父親病重,能承受這樣的打擊嗎?告訴大哥?盛靜軒對宋子賢頗為倚重,會信她這個“胡思亂想”的妹妹嗎?告訴母親?莊明秋那雙洞悉一切的眼睛……盛靜怡猛地打了個寒顫。母親會如何處置宋子賢?盛家又會掀起怎樣的風波?她不敢想,更不敢賭。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和被卷入漩渦的恐懼,緊緊攫住了她。
窗外的雨似乎更大了,敲打著玻璃,如同急促的鼓點,敲在她惶惑不安的心上。
午后,雨勢稍歇,天空依舊陰沉。盛靜怡被母親叫到二樓的小花廳。這里布置得清雅別致,幾盆名貴的蘭花散發著幽香。莊明秋正坐在臨窗的紫檀木嵌螺鈿小圓桌旁,桌上放著一份攤開的《申報》,旁邊是一杯熱氣裊裊的碧螺春。
“靜怡,坐。”莊明秋指了指對面的繡墩,語氣比平日多了幾分溫和,但鏡片后的目光依舊銳利。
盛靜怡依言坐下,心中忐忑。
莊明秋將報紙輕輕推到她面前,指尖點在一則并不起眼的社會新聞上:“看看這個。”
盛靜怡凝神看去,標題是“法租界破獲赤黨聯絡點,搜出煽動傳單若干”。內容簡短,只說在貝當路(今衡山路)一處民居內抓獲數名可疑分子,搜出宣傳“過激思想”的印刷品云云。
“這世道,越來越不太平了。”莊明秋端起茶盞,輕輕吹拂著浮沫,聲音帶著一種事不關己的淡漠,眼神卻牢牢鎖住盛靜怡,“亂黨無孔不入,租界也非凈土。這些人,慣會以學問、理想蠱惑人心,尤其……是那些涉世未深、心懷熱忱的年輕人。”她頓了頓,目光意有所指地掃過盛靜怡,“我盛家樹大招風,更需謹言慎行,明哲保身。一步踏錯,便是萬劫不復。你明白嗎?”
盛靜怡的心猛地一沉,指尖冰涼。母親這番話,看似感慨時局,字字句句卻像淬了毒的針,精準地刺向她心中最深的疑慮和恐懼!她在警告她!警告她遠離宋子賢!警告她不要被那些“過激思想”蠱惑!母親那雙眼睛,仿佛早已穿透了西書房的墻壁,看穿了昨夜雨巷的秘密,甚至……看穿了她此刻內心的驚濤駭浪!
“女兒…明白。”盛靜怡垂下眼睫,聲音干澀,不敢與母親對視。巨大的壓力讓她幾乎喘不過氣。
“明白就好。”莊明秋滿意地放下茶盞,拿起桌上另一份燙金的請柬,“雙十節快到了,法國領事夫人舉辦慈善游園會,點了名要見見你。你準備一下,屆時隨我同去。多認識些體面人家的閨秀公子,對你將來有益。”她將請柬輕輕推到盛靜怡面前,語氣不容置疑。這是命令,也是將她拉回“正途”的繩索。
盛靜怡看著那精美的請柬,只覺得它像一塊燒紅的烙鐵。母親在用最優雅的方式,將她牢牢地框定在“盛家七小姐”的軌道上,遠離一切可能的危險和“不體面”。
從花廳出來,盛靜怡只覺得腳步虛浮。母親的警告如同冰冷的枷鎖,而昨夜目睹的秘密更像一顆隨時會引爆的炸彈,壓得她透不過氣。她不知不覺走到了西翼回廊,遠遠望著那扇緊閉的西書房門。門內,那個謎一樣的男人,此刻又在做什么?是在處理漢口分號的報表,還是在那些空白處,涂抹著新的、無人能懂的密碼?
她靠在冰冷的廊柱上,望著庭院里被雨水洗刷過的芭蕉葉,翠綠得刺眼。一種前所未有的迷茫和孤立無援的感覺,緊緊包裹著她。就在這時,一陣壓抑著怒火的爭執聲,隱隱從西書房緊閉的門內傳來。
“……漢口分號賬上的虧空,總要有個說法!那批被水浸的棉紗,報損數目對不上!還有工錢支出,憑空多出幾百大洋!宋秘書,你經手的賬目,難道不該給個交代?!”是大哥盛靜軒的聲音,帶著明顯的質問和不滿。
盛靜怡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悄悄靠近書房門。大哥在查賬?而且是針對宋子賢經手的漢口分號賬目?昨夜紙條上的信息,難道與此有關?
書房內沉默了片刻。接著,宋子賢那熟悉而沉穩的聲音響起,聽不出絲毫慌亂:“大少爺容稟。水浸棉紗的損失,已按當時市價七折核銷,有碼頭倉管和水險公司的聯合勘驗報告為憑,賬目附件可查。至于工錢支出,”他頓了頓,聲音清晰了幾分,“上月因工潮平息,按老爺和夫人示下,對當月全勤且無過錯的工人發放了額外半日工錢作為安撫,名冊與簽收單據俱在,大少爺可隨時調閱。”
他的回答條理分明,證據確鑿,將盛靜軒的質疑一一化解。盛靜怡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的神情——平靜、恭謹,帶著一種無可指摘的坦然。
盛靜軒似乎被噎了一下,語氣緩和了些,但依舊帶著不甘:“哼,就算賬目清楚,可這安撫工人的錢,花得值不值?那些人,給點甜頭就蹬鼻子上臉!我看就是……”
“大少爺,”宋子賢打斷了他,聲音依舊平穩,卻帶上了一種不易察覺的力度,“工人所求,不過溫飽與公道。些許安撫,所費不多,卻能換得碼頭安穩,紗廠運轉無虞,免去更大的工潮損失和與幫會周旋的開銷。這筆賬,長遠看,是劃算的。老爺常說,和氣生財,根基在穩。”
他再次搬出了“老爺常說”,也點明了利害關系。盛靜軒徹底沒了聲音,書房內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盛靜怡貼在冰冷的門板上,手心全是冷汗。宋子賢的應對天衣無縫,甚至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對盛靜軒短視的無聲駁斥。他太冷靜,太滴水不漏了。這種滴水不漏,在此刻盛靜怡的眼中,非但不能減輕她的疑慮,反而更添了一層深不可測的寒意。他就像一個完美的演員,在盛家這個舞臺上,精準地扮演著自己的角色,無人能窺見其真實面目。
就在她心神激蕩之際,書房的門把手突然轉動!盛靜怡驚得魂飛魄散,慌忙后退幾步,裝作剛從回廊另一頭走來的樣子。
門開了。盛靜軒臉色陰沉地走出來,看到盛靜怡,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七妹。”便匆匆離去,顯然心情極差。
宋子賢隨后出現在門口。他依舊穿著那身灰色制服,金絲眼鏡后的目光平靜無波,仿佛剛才的爭執從未發生。看到盛靜怡,他微微頷首:“七小姐。”
盛靜怡的心臟狂跳,幾乎要從喉嚨里蹦出來。她強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想從他眼中找到一絲破綻,一絲昨夜雨巷的驚惶或秘密被窺探的痕跡。然而,沒有。那雙眼睛深邃如古井,平靜得令人心寒。只有鏡片邊緣,一絲極其細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冷光,一閃而逝。
“宋…宋秘書。”盛靜怡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我…我來找本書。”她胡亂找了個借口,只想立刻逃離這令人窒息的對視。
“七小姐請便。”宋子賢側身讓開,態度恭謹如常。
盛靜怡幾乎是逃也似的沖進書房,隨手從書架上抽了一本書,緊緊抱在懷里,頭也不回地快步離開。她能感覺到,身后那道平靜的目光,如同實質般追隨著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回廊盡頭。
回到自己房間,盛靜怡背靠著緊閉的房門,大口喘息著,冷汗浸透了內衫。懷里那本硬殼書的棱角硌得她生疼,她卻渾然不覺。恐懼、疑慮、失落、還有一絲被那平靜目光徹底看透的羞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將她徹底淹沒。
母親冰冷的警告,大哥無端的猜忌,宋子賢深不可測的秘密……盛公館這方精致的庭院,平靜的表象之下,暗流洶涌,殺機四伏。而她,正被這無形的漩渦,一步步拖向未知的深淵。
窗外的雨,又開始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