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夜雨叩心門
- 金葉劫:上海灘未完成的戀曲
- 闊嘴巨笑
- 3827字
- 2025-07-14 08:48:08
深秋的夜雨敲打著露臺的玻璃門,發(fā)出細碎而綿密的聲響,如同無數(shù)冰冷的手指在彈撥。盛靜怡裹緊了睡袍的領(lǐng)口,卻驅(qū)不散心底那股自昨夜便盤踞不去的寒意。那個深棕色皮面本子在宋子賢手中一閃即逝的畫面,和他消失在黑暗回廊中警覺的背影,如同烙印般刻在她腦海里,揮之不去。
西書房里那些神秘的涂痕,月光下抽煙的孤寂剪影,為小丫頭據(jù)理力爭的悲憫,晚餐時冷靜精明的商人論斷……這些碎片化的印象,在“皮面本子”這個突兀的、充滿秘密感的符號沖擊下,驟然變得模糊而危險起來。他到底是什么人?那些看似不經(jīng)意的涂寫,那個被他迅速藏匿的本子,究竟意味著什么?一個可怕的念頭不受控制地冒出來——難道真如蘇曼華玩笑所言,他并非表面那般簡單?盛靜怡用力甩頭,將這個念頭壓下去,卻又被更深的迷茫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攫住。
翌日清晨,雨勢稍歇,天空依舊是鉛灰色的。盛靜怡抱著幾本法律書下樓,特意繞道西翼回廊。西書房的門開著,宋子賢已如往常般在里面伏案工作。晨光勾勒著他專注的側(cè)影,金絲眼鏡反射著冷靜的光,一切平靜得如同什么都沒發(fā)生過。盛靜怡在門口頓住腳步,猶豫著是否進去。昨夜窺見的秘密,在她和他之間無形地劃下了一道鴻溝。
“七小姐早。”宋子賢抬起頭,目光平靜地落在她身上,溫和如常,仿佛昨夜廊下那個帶著隱秘氣息的人從未存在過。
“早,宋秘書。”盛靜怡擠出一個笑容,抱著書的手指卻微微收緊。她最終沒有進去,只道:“今天學(xué)校有講座,我先走了。”聲音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疏離。
宋子賢鏡片后的目光似乎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隨即溫和頷首:“七小姐慢走。”
圣約翰大學(xué)法學(xué)院的小禮堂里座無虛席。講臺上,一位剛從英國歸來的法學(xué)博士正在激情澎湃地演講:“……諸位!我中華法系,源遠流長,然值此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若仍抱殘守缺,何以應(yīng)對列強環(huán)伺?何以保障民權(quán)民生?當(dāng)務(wù)之急,乃借鑒英美法之精髓,尤以其‘程序正義’(Procedural Justice)理念為圭臬!程序不公,則實體正義無從談起……”
“程序正義……”盛靜怡低聲重復(fù)著這個詞,心思卻飄回了盛公館的西書房。宋子賢關(guān)于普通法與衡平法的論述,卡洛琳教授對案例細節(jié)的嚴苛要求,還有宋子賢處理春杏事件時對“規(guī)矩”與“情理”的靈活把握……這些碎片在“程序正義”的理念下似乎有了某種關(guān)聯(lián)。難道他那些看似隨意的涂畫,是在構(gòu)建某種只有他自己才懂的“程序”?
講座結(jié)束,蘇曼華拉著她去吃午飯。兩人剛走出小禮堂,就聽見一陣喧嘩。只見校門口停著一輛黃包車,一個穿著打滿補丁短襖、面色焦黃的婦人正拉扯著一個圣約翰女學(xué)生的衣袖哭嚎著:“小姐!行行好吧!我男人在碼頭被砸斷了腿,工頭不給錢,還把我們趕出來了!家里三個娃餓得直哭啊!求您賞口吃的吧!”周圍已有不少人圍觀,指指點點。
被拉扯的女學(xué)生是隔壁文學(xué)院的林淑儀,家世優(yōu)渥,此刻滿臉通紅,又羞又窘,使勁想掙脫婦人的手:“你放手!我…我沒帶錢!”
“怎么回事?”盛靜怡分開人群走了過去。
“靜怡!”林淑儀如同見了救星,“這婦人突然沖過來……”
盛靜怡看向那婦人,枯槁的臉上涕淚縱橫,眼神絕望。她心頭一緊,想起春杏和她生病的娘。她下意識地摸向自己的手袋,里面只有幾枚零錢和一張整鈔。
“大嬸,你先放手。”盛靜怡聲音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婦人被她沉靜的目光所懾,下意識松開了手。盛靜怡拿出那張整鈔,想了想,又將零錢也悉數(shù)拿出,塞到婦人滿是老繭的手中:“這些錢,先拿去抓藥,再買些米面。”
婦人愣住了,看著手里那疊錢,又看看盛靜怡,渾濁的眼睛里瞬間涌出更多淚水,撲通一聲就要跪下:“活菩薩啊!謝謝小姐!謝謝小姐!”
盛靜怡連忙扶住她:“快去吧,孩子還等著呢。”婦人千恩萬謝地抹著淚,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圍觀的人群漸漸散去。林淑儀松了口氣,感激地看著盛靜怡:“靜怡,多虧你了!我剛才真是……”
“舉手之勞。”盛靜怡笑了笑,心頭卻并無多少輕松。一張鈔票能解燃眉之急,可像這婦人、像春杏娘這樣的困苦,這城市里又有多少?所謂的“程序正義”,在生存面前,有時顯得如此遙遠。她不禁又想起宋子賢那句“規(guī)矩是人定的,也是為人服務(wù)的”,此刻品來,更覺其中沉甸甸的分量。
回到盛公館已是傍晚。晚餐的氣氛比昨日更顯凝滯。盛宣懷病情似有加重,只喝了幾口清粥便離席了。莊明秋端坐主位,慢條斯理地用著湯羹,腕間的翡翠鐲子在燈光下流轉(zhuǎn)著幽冷的光澤。她的目光,如同無形的絲線,不時地、精準(zhǔn)地纏繞在安靜用餐的盛靜怡身上,也掠過侍立一旁、垂首斂目的宋子賢。
“靜怡,”莊明秋放下湯匙,絲帕輕輕按了按嘴角,聲音不高,卻足以讓整個餐廳安靜下來,“聽說你今日在學(xué)校門口,又慷慨解囊了?”
盛靜怡握著筷子的手一頓。消息傳得真快。她抬眼看向母親,莊明秋鏡片后的目光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洞察一切的了然和淡淡的、不容置疑的責(zé)備。
“是,母親。一位碼頭工人的妻子,實在走投無路了。”盛靜怡坦然承認。
“心善是好事。”莊明秋微微頷首,語氣聽不出喜怒,“只是,我盛家的女兒,一舉一動皆在眾人矚目之下。街頭巷尾,魚龍混雜,你今日施舍一人,明日便有十人、百人圍堵校門,哭訴遭遇。屆時,你是管,還是不管?若管,憑你一己之力,管得過來?若不管,旁人又該說我盛家小姐假仁假義,徒有虛名?”她頓了頓,目光似不經(jīng)意地掃過宋子賢的方向,聲音更沉緩了幾分,“更何況,女兒家名聲最是要緊。與那等粗鄙婦人當(dāng)街拉扯,成何體統(tǒng)?平白惹人閑話。以后這等事,交給下人,或讓靜軒派人去處理便是。你,安心讀書就好。”
一番話,入情入理,滴水不漏。既肯定了女兒的心善,又點出了可能帶來的麻煩和對名聲的損害,最后輕描淡寫地將“處理”的責(zé)任推給了盛靜軒或下人,徹底將盛靜怡排除在外。字字句句,都在劃清界限,都在提醒她“盛家七小姐”的身份和應(yīng)守的“規(guī)矩”。
盛靜怡只覺得一股悶氣堵在胸口。母親的話無可辯駁,可那種被無形繩索捆縛的感覺卻如此清晰。她看向大哥盛靜軒。盛靜軒正低頭喝湯,似乎對母親的訓(xùn)誡并無異議。
“母親教訓(xùn)的是。”盛靜怡垂下眼睫,低聲應(yīng)道,握著筷子的指尖卻微微發(fā)白。
莊明秋滿意地收回目光,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轉(zhuǎn)向宋子賢,語氣恢復(fù)了慣常的雍容:“宋秘書,漢口分號那邊,關(guān)于工人待遇調(diào)整的章程,擬得如何了?老爺雖病著,這事卻拖不得。”
宋子賢微微躬身:“回夫人,草案已擬好。核心是參照申新紗廠成例,工價上浮半成,另設(shè)簡易診療所一處,工頭克扣工錢者,一經(jīng)查實,嚴懲不貸。細則還需老爺過目定奪。”他回答得條理清晰,語氣恭敬。
“嗯,效率不錯。”莊明秋頷首,“不過,這上浮半成的工錢,賬目上要做得漂亮些,莫讓其他分號攀比起來。至于診療所,地方選偏一點,請個坐堂的郎中就行,用度要嚴控。”她三言兩語,便將宋子賢方案中那點“懷柔”的實質(zhì),精準(zhǔn)地導(dǎo)向了成本控制和表面文章。
盛靜怡聽著,心底一片冰涼。母親和宋子賢談?wù)摰模亲蛉崭赣H在餐桌上贊許的“收攏人心”之策。可此刻,在母親口中,那份悲憫和長遠考量蕩然無存,只剩下赤裸裸的算計。而宋子賢,他只是平靜地應(yīng)著“是,夫人”,神情恭順,看不出絲毫波瀾。昨日為小丫頭春杏據(jù)理力爭的那個人,仿佛只是她的幻覺。
晚餐在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結(jié)束。盛靜怡幾乎沒吃什么,只覺得胃里沉甸甸的。她匆匆告退,幾乎是逃離了餐廳。回到自己房間,她反鎖上門,背靠著冰冷的門板,大口喘著氣。窗外,夜雨不知何時又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敲打著玻璃,也敲打著她紛亂的心。
母親那道無形的繩索越收越緊。宋子賢身上籠罩的迷霧越來越濃。那些書頁上的涂痕,那個深棕色的皮面本子,像幽靈般在她腦海里盤旋。她走到書桌前,再次翻開筆記本,看著那些描摹下來的符號。那個被圈起的“19”,那個潦草的“W”……她的目光落在“W”上,突然,一個念頭電光火石般閃過!
W!不是武漢(Wuhan)!
是星期三(Wednesday)!宋子賢的報表是每周三送來的!那個“19”……是日期?還是……
她猛地想起昨天那份漢口棉紗周報上的日期——十月十九日!星期三!
而那份報表上,被圈起的數(shù)字是“19”,旁邊潦草涂畫的“W”!
日期和星期!僅僅是標(biāo)記時間?還是有更深的含義?那些連接不同數(shù)據(jù)的箭頭又代表什么?
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仿佛在迷霧中終于抓住了一線微光,卻又通向更深的未知。就在這時,窗外雨聲中,隱約傳來幾聲極有規(guī)律的、間隔均勻的叩擊聲,像是有人在輕輕敲打樓下的窗欞。
篤…篤…篤…
聲音很輕,在雨夜里幾不可聞。但盛靜怡的心卻驟然提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悄悄走到窗邊,掀起厚重窗簾的一角,小心翼翼地向下望去。
庭院里一片漆黑,只有巡夜更夫手中燈籠的一點微光在遠處晃動。雨絲在昏黃的光暈中斜斜飄落。樓下,是西翼一樓,靠近后巷的一扇常年鎖著的雜物間小窗。
借著那點微弱的光線,盛靜怡看到——一個穿著深色雨衣、帽檐壓得極低的身影,如同鬼魅般緊貼著墻根,站在那扇小窗外。那人的手,正以一種極其輕微卻異常穩(wěn)定的節(jié)奏,叩擊著窗欞!
篤…篤…篤…
三聲之后,停頓片刻,又是三聲。
然后,雜物間那扇原本緊閉的小窗,竟然從里面悄無聲息地打開了一條縫隙!一只修長、骨節(jié)分明的手伸了出來,迅速地將一個小小的、折成方塊的紙片塞到了雨衣人的手中!
那只手!盛靜怡的瞳孔驟然收縮!她認得那手腕上戴著的、款式樸素的銀殼懷表!那是宋子賢的手!
雨衣人接過紙片,迅速塞進懷里,身影一閃,便如融化的墨跡般消失在雨夜的后巷深處。雜物間的小窗無聲地合攏,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盛靜怡僵立在窗邊,冰冷的寒意瞬間席卷全身,握著窗簾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雨點密集地敲打著玻璃,如同無數(shù)冰錐,狠狠扎在她混亂而驚駭?shù)男纳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