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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灰燼長明

1948年的初春,上海灘籠罩在一種山雨欲來的沉悶中。物價像斷了線的風箏般瘋漲,法幣在人們手中迅速貶值,擦屁股都嫌硬。街頭的報童聲嘶力竭地喊著“號外”,內容卻多是國軍在北方戰場節節失利的消息,或是某某接收大員因貪污被查辦的丑聞。壓抑、惶恐和一絲隱秘的期待,交織在濕冷的空氣里。

在交通大學靜謐的“靜怡文庫”,氛圍卻與外界的喧囂截然不同。春日和煦的陽光透過高大的落地窗,灑在散發著油墨與樟木清香的嶄新書架上。盛靜怡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后,面前攤開的并非經濟學典籍,而是一張線條精密、標注繁復的藍圖——江南造船廠鍋爐房及周邊區域結構圖。她的指尖在一處被紅筆特別圈出的區域緩緩移動,那里標注著“備用通道”,旁邊是她用極細的鉛筆寫下的蠅頭小楷:“疑似新增重機槍工事,射界覆蓋東南江面”。

蘇雯站在一旁,屏息凝神,將盛靜怡低聲口述的關鍵信息迅速謄抄到一張特制的薄如蟬翼的透明描圖紙上:“……鍋爐房主體西側外墻加固,新增通風口三個,疑為射擊孔預留……地下管道檢修口A3位置變更,新坐標……”

這份凝聚著無數地下工作者心血、以“學術調研”為名艱難獲取的情報,正被提煉成指向江南防線致命弱點的利箭。一旦與申新九廠的坐標結合,一條清晰的、可供大軍強渡的路線圖就將成形。情報的最后匯總點,正是這座看似平靜的知識殿堂。

突然,文庫厚重的大門被急促地敲響,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粗暴。不等回應,門便被猛地推開!刺眼的陽光瞬間涌入,在光潔的地板上投下幾個拉長的、充滿壓迫感的身影。

為首者,正是中統上海站站長徐恩曾。他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眼神銳利如鉤,死死釘在盛靜怡和她面前攤開的圖紙上。他身后,是幾名如狼似虎、腰挎手槍的特務,瞬間散開,堵住了文庫的所有出口。空氣仿佛瞬間凍結。

“盛教授,好興致啊!”徐恩曾皮笑肉不笑,聲音冰冷,“在這書香圣地,研究起江南廠的鍋爐房了?真是學以致用,令人佩服!”他的目光如同探針,掃過桌上的藍圖和盛靜怡未來得及完全覆蓋的描圖紙。

盛靜怡的心猛地一沉,但面上依舊維持著學者特有的平靜與一絲被打擾的不悅。她緩緩合上描圖紙,用一本厚重的《國民經濟學原理》壓住,這才抬起頭,迎向徐恩曾逼人的目光:“徐站長,未經允許擅闖圖書館特藏文庫,似乎不合規矩吧?至于我的研究課題,‘戰后長江經濟帶重建’,市政府有備案,工務局也批了權限。江南廠作為沿江重要工業設施,其結構安全評估,自然在調研范圍內。怎么,徐站長也對鍋爐管道設計感興趣?”

“安全評估?”徐恩曾嗤笑一聲,猛地從公文包里抽出一張電報紙,狠狠拍在盛靜怡的辦公桌上!“看看這個!‘江防圖缺口在申九’!蘇北那邊剛截獲的密電!盛教授,你的‘長江課題組’,可真是神通廣大!前腳在工務局查完圖紙,后腳這情報就飛到共黨那邊去了!說!圖紙的副本在哪?原始數據在哪?還有哪些人參與?!”

“江防圖?”盛靜怡眉頭微蹙,露出恰到好處的困惑與一絲被污蔑的憤怒,“徐站長,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我的研究是純粹的學術行為,所有數據都是公開或通過合法途徑申請獲取。至于什么密電,什么江防圖,與我何干?請不要用莫須有的罪名玷污學術研究的清白!”她的聲音帶著學者的清高與凜然。

“清白?”徐恩曾眼中兇光畢露,“搜!給我一寸一寸地搜!所有書架、書桌、文件柜!特別是她剛才看的那張圖!還有所有參與過她課題的學生、助手的記錄!一個都不許放過!”他手指直指盛靜怡壓在書下的描圖紙。

特務們如得敕令,立刻如狼似虎地撲向文庫各個角落。沉重的書架被粗暴地拉開,珍貴的書籍被胡亂翻動,扔得滿地都是。紙張翻飛的嘩啦聲、書架碰撞的悶響、特務粗暴的呵斥聲,瞬間打破了文庫的寧靜,如同颶風過境。

盛靜怡臉色煞白,身體因憤怒和緊張而微微顫抖,她厲聲道:“住手!這里是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區!你們無權破壞!我要向程校長、向市政府抗議!”

“抗議?”徐恩曾冷笑,“等找到通共的證據,盛教授,你怕是沒機會抗議了!給我仔細搜!”

混亂中,一名特務的目光鎖定了盛靜怡辦公桌旁那個標注著“江南造船廠原始檔案(內部)”的書架!這正是存放那份標注了火力點藍圖的區域!他獰笑著,大步向那個書架走去!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哎呀——!”

一聲驚恐蒼老的尖叫響起!

只見一直佝僂著背、瑟縮在茶水間門口的秋月,仿佛被混亂嚇破了膽,手忙腳亂地想上前阻止靠近盛靜怡辦公桌的特務,腳下卻一個“踉蹌”,整個人“驚慌失措”地撞向旁邊一個放置著煤油燈(用于古籍防蛀熏蒸)和一堆待整理舊圖紙的小推車!

“哐當!嘩啦——!”

小推車被猛地撞翻!盛滿煤油的玻璃燈罩瞬間碎裂!刺鼻的煤油如同黑色的毒蛇,瞬間潑濺出來,流滿了附近的地板,并迅速浸透了推車上那堆散落的、主要是交大舊校舍建筑結構圖的廢稿!更可怕的是,燃燒的燈芯帶著火焰滾落下來,正好落在了浸滿煤油的圖紙堆上!

“轟——!”

橘紅色的火焰如同被壓抑已久的猛獸,驟然騰空而起!帶著濃烈的黑煙和紙張燃燒的焦糊氣味,瞬間吞噬了那堆圖紙,并順著流淌的煤油,兇猛地撲向旁邊緊鄰的一個書架——那上面存放的多是經濟學理論書籍和過期的學術期刊!

“啊!著火了!快救火!”“我的書!我的書啊!”秋月發出撕心裂肺、充滿絕望的哭喊,整個人像是嚇傻了,癱坐在起火點附近的地上,雙手徒勞地拍打著地面,臉上滿是黑灰和涕淚,“老糊涂啊!撞翻燈了!闖大禍了啊!”

突如其來的大火和濃煙讓所有人為之一愣!刺鼻的氣味和灼人的熱浪瞬間彌漫開來!

“媽的!老東西!”正撲向江南廠藍圖書架的特務被這變故驚得下意識后退一步,咒罵出聲。

“快!救火!別讓火燒到其他書架!”徐恩曾也臉色大變,厲聲吼道。這文庫是掛了牌的“國家重點文物”,里面不少珍本古籍,若真在他眼皮底下被燒毀,責任他擔不起!他帶來的特務也慌了神,一部分人本能地去撲打迅速蔓延的火苗,一部分人則手忙腳亂地去拉扯癱坐在地、看似嚇傻了的秋月,現場一片混亂!

濃煙滾滾,視線瞬間變得模糊不清。嗆人的煙塵刺激得人睜不開眼,咳嗽聲四起。

就在這混亂的幾秒鐘內!

一直站在盛靜怡身側、同樣被濃煙嗆得劇烈咳嗽的學生助手小周(江南廠藍圖的實際拍攝者之一),眼中閃過一絲決絕!他借著俯身咳嗽、用袖子捂臉的掩護,身體如同泥鰍般滑向盛靜怡的辦公桌!在濃煙的遮蔽下,他的手閃電般探入盛靜怡壓在《國民經濟學原理》下的那疊薄薄的描圖紙,精準地抽出了最核心的那張——標注了火力點的江南廠鍋爐房藍圖縮微膠卷(已卷成極細的筒狀)!

目標得手!小周沒有絲毫停頓,身體順勢一滾,滾到了旁邊一個書架下。那里,秋月日常用來修補書籍的工作臺上,安靜地躺著一本封面有些破舊的《資本論》。小周的手指顫抖卻無比準確地摳開了書脊靠近封底處一個極其隱蔽的線縫——那是秋月日復一日、借著修補書籍的名義,用最細的針線一點點掏空、加固,最終形成的微小夾層暗格!他迅速將滾燙的膠卷筒塞了進去,再將線縫恢復原狀,整個過程快如鬼魅,不過兩三息之間!

做完這一切,小周立刻抓起旁邊一個空的搪瓷水盆,也加入了“救火”的行列,一邊咳嗽一邊高喊:“快!潑水!潑水啊!”仿佛他剛才只是被火嚇得躲了一下。

火勢很快被撲滅了,主要燒毀的是那堆廢稿和旁邊書架的一部分邊緣書籍(主要是些無關緊要的期刊和復制品)。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焦糊味和水汽。書架被熏黑了一片,地上滿是污水和紙灰。

徐恩曾臉色鐵青,頭發被燎焦了一綹,嶄新的呢子大衣上也沾滿了黑灰和水漬。他喘著粗氣,看著一片狼藉的現場,再看看被特務像拎小雞一樣拎起來、渾身濕透、臉上黑一道白一道、依舊在瑟瑟發抖、口中不斷念叨著“闖禍了…老糊涂…”的秋月,一股邪火無處發泄。

“廢物!老東西!”徐恩曾一腳踹翻旁邊一個燒焦的書架殘骸,指著秋月咆哮,“蓄意縱火,破壞國家財產!給我抓起來!”

“徐站長!秋月她年事已高,一時慌亂才釀成意外!絕非蓄意!”盛靜怡強壓著心中的驚濤駭浪,擋在秋月身前,聲音帶著憤怒的顫抖,“損失由我個人承擔!文庫的損失,我賠!”

“賠?你賠得起嗎?這是國家重點文物!”徐恩曾怒火中燒,但他看著被熏黑的文庫,看著滿地狼藉,再看著盛靜怡那據理力爭、毫無懼色的臉,以及聞訊匆匆趕來的程孝剛校長和幾位教授震驚而憤怒的目光,他意識到,這場火,雖然打亂了他的搜查,但也燒掉了很多可能的“證據”,更燒出了一個讓他暫時難以深究的局面。那把火,把所有紙張的痕跡都混在了一起。

他陰鷙的目光掃過一片焦黑的書架區域,又狠狠瞪了嚇得魂不附體的秋月一眼,最終咬牙道:“把這老東西帶走!嚴加審訊!盛教授,這事沒完!你的課題,到此為止!所有剩余資料,全部封存待查!再讓我發現你搞什么‘長江研究’,別怪我不客氣!我們走!”他帶著滿身狼狽和未消的怒氣,留下兩個特務象征性地“保護現場”(實為監視),押著不斷哭喊求饒的秋月,悻悻離去。

文庫內一片死寂,只剩下污水滴落的聲音和紙張燃燒后的焦糊味。程校長和幾位教授圍上來,關切地詢問盛靜怡的情況,痛斥特務的無法無天。盛靜怡臉色蒼白,緊緊攥著拳頭,指甲深陷掌心,目光死死盯著秋月被帶走的方向,心如刀絞。

幾天后,在程孝剛校長和幾位社會名流的聯名擔保下,盛靜怡才得以在戒備森嚴的警察局拘留所見到了秋月。短短幾日,秋月仿佛又老了十歲,頭發凌亂,眼窩深陷,臉上帶著淤青,穿著骯臟的囚服,佝僂著背,隔著冰冷的鐵柵欄。

“小姐…”秋月看到盛靜怡,渾濁的眼中瞬間涌出淚水,聲音嘶啞。

“秋月…”盛靜怡的聲音哽咽,千言萬語堵在喉頭。

“小姐…我對不住您…是我糊涂…闖了大禍…燒了書…毀了文庫…”秋月泣不成聲,布滿老繭的手緊緊抓住欄桿,指節發白。在獄警不耐煩的催促和監視下,她顫抖著手,在那份指控盛靜怡“管理失職”的“悔過書”上,按下了鮮紅的手印。手印按下的瞬間,她渾濁的眼中沒有屈辱,只有一種近乎解脫的平靜。在獄警將她粗暴地拉走前,她猛地抬起頭,用盡力氣,對著盛靜怡的方向,清晰地吐出幾個字:

“灰燒凈了…書還在…書還在…”

聲音不大,卻像重錘砸在盛靜怡心上。她知道,秋月燒掉的,是可能引火燒身的廢稿,是轉移視線的迷霧。她保住的,是真正的“書”——那份足以改變戰局的情報,以及這座承載著信仰與未來的靜怡文庫!秋月用她的清白和自由,甚至可能是生命,為她們贏得了喘息和繼續戰斗的空間。

盛靜怡強忍著奪眶而出的淚水,指甲幾乎要摳破掌心。她挺直脊背,深深地看了一眼秋月消失的方向,轉身離去,每一步都沉重如鐵。

數日后,交通大學大禮堂前的小廣場。一場引人矚目的公開活動正在舉行。盛靜怡站在臨時搭起的臺子上,面前是一個燃燒著熊熊火焰的鐵桶。臺下聚集著聞訊而來的學生、教授、記者,以及混在人群中、目光陰冷的徐恩曾和他的手下。

盛靜怡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異常平靜,甚至帶著一絲決絕后的釋然。她拿起厚厚一疊手稿——那是“長江課題組”剩余的、無關核心的調研筆記、數據草稿和一些備份的公開資料。

“諸位同仁,同學,”她的聲音通過擴音器清晰地傳開,帶著一種沉重的疲憊,“本人主持的‘戰后長江經濟帶重建研究’課題,自啟動以來,承蒙各方支持,耗費心血良多。然近日因意外事故,引發諸多非議,更牽累無辜之人身陷囹圄。學術研究,本為求真濟世,若因此滋生禍端,牽連他人,實非我所愿,亦有悖學術初衷。”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臺下神色各異的眾人,最終落在徐恩曾陰沉的臉上。

“為免再生事端,為證自身清白,也為告慰因意外而受損的文庫,”盛靜怡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玉石俱焚般的決絕,“我盛靜怡,今日于此,公開焚毀‘長江課題組’所有剩余手稿!此課題,就此終止!過往是非,皆付之一炬!從今往后,本人將專注于經濟理論教學,不再涉足此類易招猜忌之實務研究!望諸位見證!”

話音未落,她猛地將手中厚厚的手稿,一疊一疊,毫不猶豫地投入面前熊熊燃燒的鐵桶之中!

“呼——!”火舌貪婪地舔舐著紙張,瞬間將其吞噬,化為翻卷的黑煙和飛舞的灰燼。火光映照著盛靜怡平靜而蒼白的臉,也映照著臺下眾人震驚、惋惜、或若有所思的表情。徐恩曾瞇著眼看著那跳躍的火焰,看著那些化為灰燼的紙張,臉上的肌肉抽動了幾下。火是真燒了,資料是真毀了,盛靜怡的公開表態也足夠“識相”。雖然疑心未消,但眼下確實失去了繼續深究的抓手和借口。

火焰漸漸熄滅,只余下一桶灰白的余燼,在初春微寒的風中打著旋。

盛靜怡不再看那鐵桶,轉身,在蘇雯的攙扶下,拄著手杖,步履緩慢卻異常堅定地離開了廣場。她的背影在眾人復雜的目光中顯得有些單薄,卻又透著一股不可摧折的韌性。

徐恩曾盯著她的背影消失在禮堂拐角,又看了看那桶灰燼,最終冷哼一聲,帶著手下也離開了。他知道,這個女人沒那么簡單。但火,暫時是燒不下去了。灰燼已冷,但某些東西,在看不見的地方,依舊滾燙。

當夜,“靜怡文庫”深處。地板上一塊不起眼的木板被小心移開,露出一個僅容電臺藏身的暗格。紅燈規律地閃爍,無聲的電波穿透沉沉夜幕,飛向北方:

“藍圖已閱,缺口確認。灰燼之下,薪火長明。”

而在警察局陰冷的牢房里,秋月蜷縮在角落的草堆上,臉上帶著淤青,嘴角卻掛著一絲無人察覺的、滿足的弧度。她渾濁的眼睛望著鐵窗外透入的一線微弱星光,仿佛看到了文庫中那些安然無恙的書架。小姐平安,書還在,火種就還在。她這一把朽骨頭,燒得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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