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逝川繪陣
- 金葉劫:上海灘未完成的戀曲
- 闊嘴巨笑
- 4552字
- 2025-08-14 03:44:11
1948年的冬天來得格外早,也格外凜冽。十一月的寒風卷著黃浦江的濕氣,像冰冷的刀子刮過上海灘。米價一日三跳,金圓券如同廢紙,街頭的“軋金子”、“軋糧食”隊伍排得望不到頭,絕望的哭喊和軍警的呵斥聲混雜在刺骨的寒風里。交通大學校園里,往日充滿活力的林蔭道也顯得蕭條,學生們裹緊單薄的棉袍,行色匆匆,臉上帶著營養不良的菜色和對未來的茫然。
“靜怡文庫”內卻依舊保持著一種近乎固執的溫暖與秩序。壁爐里燃著上好的無煙煤,驅散著窗縫滲入的寒氣。盛靜怡坐在寬大的書桌后,沒有批閱學生的論文,也沒有研讀經濟學典籍。她的目光,正專注地掃過書架上排列整齊的《紅樓夢》。然而,細看之下,便能發現玄機——程甲本《石頭記》被置于書架最左側,《程乙本繡像紅樓夢》則放在最右側。這是老趙離開上海前,與盛靜怡約定的最新緊急聯絡暗號:左安,右危。文庫的氛圍,如同暴風雨前的寧靜。
蘇雯腳步輕捷地走進來,將一份看似普通的“大鑫被服廠暖氣管道維修報價單”輕輕放在盛靜怡桌上,低聲道:“‘深喉’送來的,夾在布樣標簽里。”
盛靜怡心領神會。她小心地拆開報價單的硬質封皮夾層,里面赫然是一張薄如蟬翼、用極細鉛筆繪制的大鑫被服廠最新廠區布防圖!圖紙上清晰地標注了新增的四處沙袋掩體位置、兩座瞭望塔的高度和視野范圍、以及最重要的——廠區核心倉庫周圍新架設的三處重機槍火力點坐標和射界覆蓋范圍!旁邊還有一行極小卻力透紙背的附注:“守軍為稅警總團一個加強排,警惕性高,火力配置遠超常規護廠。”
“深喉”——大鑫廠那位沉默寡言、技術精湛的暖通工程師,是組織在敵人心臟埋藏多年的一顆釘子。他利用“檢修暖氣管道”的合法身份,在特務眼皮底下走遍全廠,將每一處新增工事都刻在了腦子里。
盛靜怡的指尖在那三處重機槍火力點上重重劃過,眼神凝重。大鑫廠扼守吳淞口上游一處重要的江灣,位置關鍵。這份情報,如同黑暗中的探照燈,照亮了敵人江防鏈上一顆危險的毒牙。她迅速將布防圖的關鍵信息以密語謄抄到一張特制的米紙上,卷成細小的紙卷。這枚“圖釘”,需要以最快的速度釘進通往江北的情報網絡。
“通知水鷂子,”盛靜怡將米紙卷交給蘇雯,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貨’已備好,按三號方案,‘老地方’交接。提醒他,風緊,務必謹慎。”三號方案,意味著啟用備用的、風險更高的水上通道。
蘇雯鄭重點頭,迅速將米紙卷藏入特制的空心銅紐扣中,縫在衣襟內側,轉身消失在文庫門外。無形的戰鼓,已然在寂靜中敲響。
三天后,吳淞口外。鉛灰色的天空低垂,壓著同樣鉛灰色的渾濁江水。寒風卷起浪沫,拍打著岸邊嶙峋的礁石和幾艘破舊的漁船。一艘吃水頗深、掛著香港某洋行旗號的舊貨輪“順安號”,在引水員的指引下,緩緩駛入相對平緩的錨地。駕駛室內,老趙穿著一身半舊的海員工裝,臉上刻著風霜與長途航行的疲憊,但眼神卻如磐石般堅定銳利。他粗糙的手掌緊握著舵輪,指關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他身邊的大副,同樣是自己人,神情緊張地注視著江面。
“老趙,不對勁。”大副壓低聲音,指著遠處江面上兩艘正加速駛來的小艇,“像是海軍緝私隊的船!朝我們來了!”
老趙瞇起眼,銳利的目光穿透駕駛室的玻璃。那兩艘小艇船頭架著機槍,艇上人影晃動,穿著國民黨的海軍制服,絕非善類。“媽的,還是被狗鼻子嗅到了。”他啐了一口,臉上卻不見慌亂,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決絕。他猛地一推船舵,“順安號”龐大的船體笨拙地調轉方向,似乎想避開攔截。
“前面的‘順安號’!立刻停船接受檢查!重復,立刻停船接受檢查!”高音喇叭刺耳的喊話聲穿透寒風傳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小艇迅速逼近,艇上荷槍實彈的海軍士兵已清晰可見,黑洞洞的槍口指向貨輪。
“老趙,怎么辦?”大副聲音發緊。
老趙沒有回答,目光死死盯著貨輪右舷下方不遠處一片渾濁的水域。按照約定,水鷂子接應的舢板,應該就潛伏在那片漂浮的蘆葦叢后面!他看到了!蘆葦叢縫隙里,隱約閃過一點極其微弱的反光——是水鷂子潛水鏡的反光!情報就在船上,那臺珍貴的、剛從香港秘密運抵的電臺核心部件,就在底艙偽裝成“精密儀器”的木箱里!絕不能讓它們落入敵手!
“穩住!準備減速,配合檢查!”老趙對著大副吼道,同時腳下卻猛地將油門推到底!“順安號”老舊的主機發出不堪重負的咆哮,船尾翻騰起巨大的浪花,船身不但沒減速,反而像一頭發狂的巨獸,猛地加速,朝著那兩艘攔截小艇的方向直沖過去!
“你瘋了?!”大副驚恐大叫。
“執行命令!”老趙的聲音如同鋼鐵碰撞,不容置疑!他雙眼布滿血絲,死死盯住其中一艘噸位較大的巡邏艇,嘴角甚至扯出一絲決絕的獰笑!
小艇上的海軍顯然沒料到這艘看似老實的貨輪竟敢如此瘋狂反抗!驚呼聲、怒罵聲、拉槍栓聲響成一片!
“開火!開火!擊沉它!”小艇指揮官氣急敗壞地嘶吼!
“噠噠噠噠——!”機槍子彈如同潑水般掃射過來,打在“順安號”銹跡斑斑的船體上,濺起一串串火花和刺耳的撞擊聲!
“順安號”龐大的船體帶著一往無前的決死氣勢,距離那艘最大的巡邏艇越來越近!五十米…三十米…十米!
駕駛室內,老趙猛地將舵輪打死!貨輪龐大的船頭帶著巨大的慣性,如同重錘般,狠狠撞向巡邏艇脆弱的側舷!
“轟隆——!!!”
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鋼鐵扭曲、撕裂的刺耳噪音震耳欲聾!巡邏艇如同玩具般被攔腰撞斷!火光沖天而起!爆炸產生的巨大沖擊波將周圍的海水掀起滔天巨浪!另一艘小艇被巨浪掀得東倒西歪,艇上士兵紛紛落水!
就在這驚天動地的爆炸和混亂中!
一道矯健如游魚般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從渾濁的水下猛地竄出!正是水鷂子!他口中銜著鋒利的匕首,戴著簡易的潛水鏡,抓住爆炸掀起的巨浪掩護,以驚人的速度游向“順安號”正在劇烈傾斜、迅速下沉的船尾!
斷裂的船體、漂浮的碎片、燃燒的油污、落水士兵的掙扎和慘叫,構成了一幅地獄般的景象。水鷂子不顧一切,憑著對船體結構的熟悉(他早已研究過“順安號”的圖紙),潛入冰冷刺骨、滿是油污和血腥的海水中,目標明確地游向底艙一個特定的位置!
找到了!一個被爆炸沖擊波震開、卡在扭曲艙壁間的防水密封箱!水鷂子心中狂喜,用匕首撬開卡扣,一把抓住箱子上的皮帶!沒有絲毫猶豫,他立刻轉身,借著船體下沉形成的巨大漩渦吸力,奮力向遠處那片蘆葦叢潛游!
就在他即將脫離危險區域時,身后那半截正在下沉的“順安號”船體,再次發生了劇烈的二次爆炸!更加猛烈的火光撕破濃煙,映紅了半邊天空!巨大的殘骸碎片如同炮彈般四散飛射!
一塊灼熱的、邊緣鋒利的巨大鋼板碎片,如同死神的鐮刀,帶著凄厲的呼嘯聲,高速旋轉著向水鷂子襲來!
“小心!”遠處蘆葦叢中接應的同志失聲驚呼!
水鷂子也感到了背后致命的威脅!他猛地向側面全力一蹬!冰冷的江水減緩了他的動作。
“噗嗤!”一聲悶響!
鋼板碎片擦著他的左大腿外側飛過!瞬間切開皮肉,深可見骨!鮮血如同墨汁般在渾濁的海水中迅速暈染開來!
劇痛讓水鷂子眼前一黑,嗆了一口咸腥的海水。但他死死咬住牙關,右手如同鐵鉗般緊緊抓住那個比生命還重的箱子,左手捂住血流如注的大腿傷口,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拖著沉重的傷腿和箱子,終于掙扎著撲進了那片救命的蘆葦叢!
接應的同志迅速將他拖上藏匿的小舢板,用早已準備好的止血帶死死扎住他大腿根部的傷口。水鷂子臉色慘白如紙,因失血和劇痛而渾身顫抖,卻將懷里的箱子抱得更緊,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快…走!東西…在!”
小舢板如同離弦之箭,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彌漫的濃煙和混亂的江面。
而那片爆炸與烈火交織的海域中心,“順安號”巨大的殘骸正緩緩沉入冰冷的江水。在即將被江水徹底吞噬的駕駛臺最高處,一個渾身浴火、卻依舊挺立如松的身影,在沖天的火光中爆發出生命最后、最嘹亮的吶喊,那聲音穿透爆炸的轟鳴,在寒風中久久回蕩:
“看好了——新上海!”
火光映照著他堅毅如鐵的臉龐,正是老趙!下一秒,洶涌的江水無情地吞沒了那不屈的身影和震天的吶喊。
交通大學深處,一座廢棄已久、蛛網密布的水文實驗室。昏暗的燈光下,水鷂子臉色蒼白地靠坐在墻角,大腿上纏著厚厚的、滲出血跡的繃帶。陳默正小心翼翼地處理著他的傷口,臉上滿是凝重。
“鷂子,忍著點…”陳默將烈酒倒在傷口上消毒,水鷂子疼得渾身一顫,悶哼一聲,豆大的汗珠滾落,卻死死咬著牙沒叫出聲。
“老趙…老趙他…”水鷂子喘息著,眼中是深切的悲痛和未能同歸的愧疚。
陳默的手頓了一下,眼中也閃過沉痛,聲音低沉卻帶著力量:“老趙同志…是好樣的!他用命,換來了我們繼續戰斗的本錢!”他指了指放在水鷂子腳邊那個沾滿泥污、卻完好無損的防水密封箱。
水鷂子看著箱子,重重點頭,眼中悲憤化為更深的決絕。
陳默打開箱子,里面是幾件用油布嚴密包裹、閃爍著金屬冷光的精密部件——電臺的核心部件!他迅速將其取出,然后從實驗室角落一堆布滿灰塵、貼著“廢棄”標簽的舊儀器里,拖出一個同樣落滿灰塵、標著“長江泥沙樣本-1946年”的大號鐵皮箱。打開箱蓋,里面并非泥沙,而是一些防震的填充物。陳默小心翼翼地將電臺部件放入其中,重新蓋好,恢復原狀。
“這里暫時安全。你好好養傷。”陳默拍了拍水鷂子的肩膀,“剩下的,交給我和靜怡同志。”
當夜,“靜怡文庫”深處。壁爐里的火焰安靜地燃燒著,驅散著冬夜的寒意,也映照著盛靜怡異常沉靜的側臉。她手中摩挲著一塊老舊的、外殼布滿劃痕的懷表。這是老趙離開上海去香港前,悄悄塞給她的。
她輕輕打開表蓋。表盤早已停走,表蓋內側,并非照片,而是一幅用極細的刻刀精心刻畫的長江下游簡易水道示意圖!從吳淞口到鎮江,重要的江灣、沙洲、水文特征點都被清晰地標注出來!線條雖然簡略,卻凝聚著老趙多年江上生涯積累的寶貴經驗和對這片水域的深刻理解。這是老戰友留下的最后饋贈,一份沉甸甸的信任與囑托。
盛靜怡的手指緩緩撫過冰涼的金屬表殼,撫過那刻痕深深的江圖,指尖微微顫抖。一滴滾燙的淚水,無聲地滴落在懷表冰冷的玻璃表蒙上。她閉上眼,仿佛還能聽到老趙那爽朗的笑聲,看到他在百樂門后巷接應自己時的敏捷身影。
良久,她睜開眼,眼中再無淚光,只剩下如同江水般深沉而堅定的意志。她將懷表輕輕放在書桌上,點燃了三炷細香,插在案頭一只小小的青瓷香爐里。青煙裊裊升起,在靜謐的文庫中盤旋。盛靜怡對著虛空,對著那想象中的滾滾長江,低聲吟誦,聲音輕緩卻字字千鈞:
“逝川東流,不舍晝夜。功成之日,魂兮歸來。同志,此志必酬!”
青煙繚繞,如同不散的英魂。逝者已矣,生者前行。老趙用生命守護的火種,必須燃成燎原之勢。
幾天后,文庫地板下隱秘的暗格被打開。在蘇雯和小周屏息凝神的注視下,陳默那雙擅長破譯密碼、此刻卻異常穩健的手,將幾件精密部件如同拼圖般嚴絲合縫地組裝起來。一臺小巧卻功率強大的電臺,在幽暗的空間里露出了真容。
陳默戴上耳機,手指沉穩地調整著旋鈕,接通電源。幽暗的指示燈亮起,發出微弱的嗡鳴。他看了一眼盛靜怡,盛靜怡鄭重點頭。
陳默的手指,在電鍵上沉穩而有力地敲擊起來。清脆的“嘀嗒”聲在狹小的空間里規律地響起,如同心臟的搏動,帶著生者的信念與逝者的托付,穿透鋼筋混凝土的壁壘,穿透沉沉夜幕,飛越千山萬水,飛向那黎明即將升起的北方:
“‘逝川’收悉。沿江布防鏈,致命缺口已鎖定——申新九廠西側江灣。登陸坐標:東經XXX,北緯XXX。時機將至,靜候雷霆!”
電波如同無形的利劍,刺破黑暗。長江無聲東流,卷走了戰友的身軀,卻卷不走用鮮血繪就的陣圖,卷不走那指向勝利彼岸的堅定坐標。逝川繪陣,以血為墨,只為那破曉的鐘聲,響徹東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