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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暗流講堂

初冬的寒風卷過外灘,帶著黃浦江特有的咸腥。霞飛路百樂門那片焦黑的廢墟前,卻是一番與蕭瑟季節格格不入的喧囂景象。巨大的“拍賣”告示牌下,人頭攢動。西裝革履的掮客、目光精明的投機商、甚至還有幾個穿著簇新呢子軍裝、意圖染指的“接收大員”,都緊盯著臺上那塊曾承載著上海灘無盡繁華與血淚的土地。

蘇雯穿著一身得體的深灰色呢料套裝,頭發一絲不茍地挽在腦后,鼻梁上架著一副平光眼鏡,神色沉靜地站在拍賣師身側。她不再是百樂門歌臺上艷光四射的“瘦馬”,而是盛靜怡全權委托的私人代表。陳默則隱在人群稍后的位置,目光如鷹隼般掃視著全場,確保每一個環節都按計劃進行,杜絕任何可能節外生枝的意外。

“霞飛路核心地塊,占地……起拍價……”拍賣師洪亮的聲音在寒風中回蕩。

競價聲此起彼伏,數字節節攀升。蘇雯的心也隨著報價微微懸起,這不僅關乎巨額資金,更關乎靜怡姐能否順利扎根交大的關鍵一步。最終,當拍賣槌重重落下,一個令人咋舌的天文數字定格在告示牌上,由一位與顧乾元關系密切、背景清白的南洋僑商拍得。蘇雯暗自松了口氣,與陳默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這筆巨額款項的去向早已明確——國立交通大學重建基金。

幾乎與此同時,位于法租界邊緣、昔日盛公館那爬滿枯萎藤蔓的高大圍墻內,另一場靜默的“遷徙”也在緊張有序地進行。顧乾元親自坐鎮指揮,他調集了可靠的工人和數輛經過偽裝的卡車。通往地下圖書館的隱秘入口被小心開啟,塵封多年的書香混合著陳舊紙張的氣息撲面而來。一排排高大的紫檀木書架,在昏黃的臨時燈光下沉默矗立,架上整齊碼放的線裝古籍、精裝外文書籍、珍貴的期刊合訂本,如同沉睡的智慧軍團。

工人們屏息凝神,在顧乾元手下管事的細致指揮下,小心翼翼地將書籍裝入特制的樟木箱,再一箱箱抬上卡車。每一本書都被視為無價之寶,輕拿輕放。秋月也在這里幫忙,她佝僂著背,用粗糙卻無比珍重的手,輕輕拂去書脊上經年的浮塵,渾濁的眼中充滿了敬畏。她知道,這是小姐的命根子,是盛家幾代人的心血,如今,它們要去一個能真正發揮價值、孕育未來的地方。

“顧先生,這些書…小姐她…”秋月的聲音帶著哽咽。

顧乾元神色肅穆,拍了拍秋月的肩膀:“放心吧,秋月。靜怡小姐此舉,功德無量。這些書在交大,會滋養一代又一代學子,其價值,遠勝于深藏地庫。這是真正的傳承。”

數日后,國立交通大學那棟在戰火中受損、剛剛搭起腳手架開始修復的主樓前,一場簡樸卻意義非凡的捐贈儀式在冬日微弱的暖陽下舉行。儀式由交大德高望重的程孝剛校長主持,顧乾元作為盛靜怡女士的全權代表和引薦人出席。各界名流、報館記者云集,鎂光燈閃爍不停。

程孝剛校長飽含深情地宣讀了盛靜怡因病未能親臨的書面致辭,盛贊其“毀家紓難,興學育才”的拳拳愛國之心與遠見卓識。當宣布盛靜怡女士將變賣百樂門所得全部款項(一個足以讓全場嘩然的數字)及盛家珍藏的十萬卷典籍,無償捐贈給交通大學時,現場爆發出經久不息的熱烈掌聲。記者們蜂擁而至,鏡頭對準了顧乾元展示的象征性支票模型和第一批運抵、散發著古樸書香的書箱。

“盛女士此舉,實乃我教育界之楷模!是真正將家國情懷系于民族未來!”程孝剛校長激動地對著麥克風說道,他隨即面向顧乾元和在場媒體,鄭重宣布,“經校務委員會一致決議,為感念盛靜怡女士對交大重建的鼎力支持及其深厚的學術素養(特別提及其在重慶大學的任教經歷),交通大學特誠聘盛靜怡女士為經濟系教授!待其康復后,即可履新!同時,為妥善保管、整理和研究這批珍貴的盛氏藏書,學校將在新圖書館內特設‘靜怡文庫’!”

消息如同插上翅膀,迅速傳遍上海灘。“愛國名媛盛七小姐傾產興學”、“十萬藏書贈交大,靜怡文庫啟新章”、“盛靜怡受聘交大教授”等標題占據了各大報紙的重要版面。盛靜怡的名字,以一種全新的、充滿光輝的形象,重新回到了公眾視野。這一系列操作天衣無縫,捐贈由顧乾元推動,聘任由交大主動提出,一切都顯得那么自然、順理成章,徹底洗去了“李靜文”的陰影,也完全撇清了與宋子賢的直接關聯。

廣慈醫院的復健室里,盛靜怡額發被汗水浸濕,緊緊貼在蒼白的額角。她雙手死死抓住平行杠,用盡全身力氣,試圖將那只仿佛灌了鉛、不受控制的左腿向前挪動哪怕一寸。盆骨深處碎裂般的劇痛如同跗骨之蛆,每一次發力都讓她眼前發黑,牙關緊咬,下唇沁出血絲。康復師在一旁冷靜地指導著動作要領,鼓勵她堅持。

“很好,盛教授,保持呼吸,感受肌肉的發力…對,就這樣…再來一次!”

“盛教授”這個新稱呼,此刻像一劑強心針。盛靜怡深吸一口氣,再次凝聚起殘存的所有意志力,將重心艱難地移到左腿,猛地向前一送!

“呃!”一聲悶哼,劇痛讓她身體劇烈一晃,險些摔倒,但腳掌終于實實在在地向前移動了半步,踏在了冰冷的地板上。雖然只是一小步,卻耗盡了她的力氣,她靠在平行杠上,胸口劇烈起伏,汗水順著下頜滴落。

“成功了!盛教授,您做到了!”康復師欣喜地鼓勵道。秋月趕緊拿著毛巾上前,心疼地替她擦拭汗水。

盛靜怡喘息著,看著地上那半步的痕跡,眼中卻燃起了一絲微弱卻真實的希望之火。身體的禁錮正在被一寸寸打破。她想起老趙臨行前的囑托:“講臺就是你的新戰場!”這半步,是邁向那個戰場的開始。

此時,病房的門被輕輕推開。蘇雯快步走了進來,臉上帶著外面寒風的涼意,眼中卻閃爍著興奮的光芒。她將幾份還散發著油墨香的報紙放在盛靜怡手邊,頭條赫然是捐贈儀式和聘用的新聞。

“靜怡姐,都辦妥了!報紙都登了!”蘇雯壓低聲音,語氣中充滿欽佩,“顧先生那邊反饋,交大高層非常滿意,尤其是程孝剛校長,對您推崇備至。‘靜怡文庫’的牌子都讓人去做了。陳默哥說,時機完美,沒有任何雜音。”

盛靜怡拿起報紙,目光掃過那些醒目的標題和照片上顧乾元沉穩的身影、堆積如山的書箱,臉上露出一抹釋然和決絕交織的復雜神色。家財散盡,祖宅藏書易主,說不心痛是假的。但當她看到“交通大學教授盛靜怡”這幾個字時,所有的犧牲都化作了沉甸甸的責任感。

“辛苦你們了,蘇雯。”盛靜怡放下報紙,聲音有些沙啞,但異常堅定,“陳默有沒有說,我什么時候能去學校?文庫那邊…”

“程孝剛校長說了,完全尊重您的康復進度。”蘇雯連忙道,“學校還在緊張修復,正式開學要等到明年春天。這幾個月,正好是文庫整理編目的時間。陳默哥已經安排好了,”她靠近一步,聲音壓得更低,“我的身份也落實了,作為您聘請的私人助理兼文庫特別管理員,協助整理藏書。秋月姐是您的生活管家。這樣,我們都能名正言順地跟著您進學校。”

盛靜怡點點頭,這安排正合她意。蘇雯機警干練,是絕佳的助手和護衛;秋月細心忠誠,是生活最堅實的后盾。她看向窗外光禿的枝椏,1945年的冬天格外寒冷,但春天已在孕育之中。她必須在這幾個月里,盡可能恢復身體,熟悉新的環境,為即將到來的、沒有硝煙卻同樣驚心動魄的戰斗做好準備。

冬去春來,1946年的初春,陽光終于有了些許暖意。國立交通大學經過數月緊鑼密鼓的修復和重建,終于迎來了戰后的首次開學。煥然一新的校園里,雖然仍有部分建筑搭著腳手架,但已充滿了久違的生機。年輕學子們穿著樸素的衣服,臉上洋溢著對知識的渴望和對未來的憧憬,抱著書本匆匆穿行。

新建成的圖書館大樓莊重典雅,大門上方,“靜怡文庫”四個鎏金大字在春日陽光下熠熠生輝。文庫占據了圖書館頂層東翼一整層,環境清幽。高大的落地窗引進充足的光線,一排排嶄新的橡木書架散發著淡淡的木香,上面整齊地陳列著那十萬卷歷經劫波、重見天日的盛氏藏書,如同列隊的士兵,守護著知識的殿堂。空氣中彌漫著新書和老書混合的獨特氣息。

盛靜怡穿著素雅的深藍色旗袍,外罩一件米白色開司米開衫,坐在靠窗的辦公桌前。她的行動依舊需要依靠一根精致的手杖,步伐緩慢而略顯僵硬,但脊背挺得筆直,儀態從容。盆骨的傷痛并未完全消失,只是被她強大的意志力深深壓制。秋月安靜地守在不遠處的茶水間,隨時準備照料。蘇雯則以“盛教授助理兼文庫管理員”的身份,穿著利落的襯衫長褲,正帶著幾名學校指派的年輕助教和學生義工,熟悉文庫的布局、分類法以及那些珍貴古籍的保管規范。她神情嚴肅,條理清晰,完全看不出昔日歌女的影子。

“這本《資本論》德文原版是第三版,非常珍貴,存放時必須注意恒溫恒濕…這個區域的都是明清經濟史料,編目時要格外仔細…”蘇雯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到盛靜怡耳中。盛靜怡嘴角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蘇雯的聰慧和適應力,總能給她驚喜。這個文庫,不僅承載著知識,更將成為她們開展工作的重要掩護和情報傳遞的樞紐。那些不同版本的“珍本”,那些特殊的“編目方式”,都將成為未來無聲的密碼。

幾天后,盛靜怡迎來了她在交通大學的第一堂課——經濟系大三年級的《宏觀經濟學》。地點在一間剛剛粉刷過的階梯教室。當她拄著手杖,在蘇雯的陪同下,緩步走進教室時,原本還有些喧鬧的課堂瞬間安靜下來。幾十道年輕的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充滿了好奇、探究,甚至還有幾分源于報紙上那些傳奇報道的敬仰。

盛靜怡平靜地走上講臺,將手杖輕輕靠在講桌旁。她沒有急于翻開教案,目光溫和卻有力地掃過全場。陽光透過高大的窗戶,在她略顯單薄卻異常挺拔的身影上鍍了一層淡淡的金邊。

“同學們好。我是盛靜怡。”她的聲音清晰而平穩,帶著一種久經沉淀的從容,瞬間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很高興在交通大學,在這間劫后重生的教室里,與諸位探討經濟運行的規律。”

她拿起粉筆,轉身在黑板上寫下兩個遒勁有力的大字:“凱恩斯”。

“約翰·梅納德·凱恩斯,”盛靜怡轉過身,面對學生,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他的理論,在西方世界被奉為圭臬,用以解釋經濟危機,指導政府干預。其核心在于‘有效需求不足’。”她簡要介紹了凱恩斯的理論框架。

接著,她話鋒一轉,粉筆在黑板上劃出清晰的對比線:“那么,讓我們將目光拉回我們腳下這片土地。看看今日之上海,看看今日之國統區。物價一日千里,法幣形同廢紙,工廠開工不足,民生凋敝。按照凱恩斯的邏輯,這是典型的‘有效需求不足’嗎?”

她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臺下陷入思索的學生們,拋出一個尖銳的問題:“不。同學們,我們看到的,是工廠里堆積如山的紗布因‘統制’而無法流通,是農民辛苦收獲的糧食被低價‘征購’,是四大家族控制的資本在金融市場翻云覆雨,是接收大員們將敵偽產業化為私產!這哪里是需求不足?這分明是人為制造的流通窒息,是權力與資本勾結下的資源錯配與掠奪!”

一石激起千層浪!臺下的學生們瞪大了眼睛,有的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有的則因這大膽的言論而緊張地左右張望。盛靜怡的聲音依舊平穩,卻像一把鋒利的手術刀,精準地剖開國統區經濟病態的肌理。

“凱恩斯的藥方,是政府擴大開支刺激需求。但我們的政府在做些什么?”她的語氣帶上了一絲冰冷的嘲諷,“是在濫發鈔票,制造更劇烈的通脹掠奪民財?是在用‘統制’的名義,扼殺民族工商業的生機?是在用接收的幌子,行中飽私囊之實?這樣的‘干預’,非但不能解決問題,反而是在加劇危機,是在用官僚資本的貪婪,榨干國家和民族最后的血脈!”

教室內一片死寂,只有盛靜怡清冷的聲音在回蕩。陽光似乎也變得有些刺眼。蘇雯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看似在低頭記錄,實則全身神經都緊繃著,銳利的目光警惕地掃視著教室的入口和窗外。

“那么,出路在哪里?”盛靜怡拋出了最終的問題。她沒有直接給出答案,深邃的目光再次掃過全場,帶著一種沉重的期許,“經濟學,從來不是書齋里的空談。它關乎國計,更關乎民生。當一種經濟制度,已經淪為少數人掠奪多數人、阻礙生產力發展、甚至將整個民族拖向深淵的工具時,同學們,我們需要思考的,就不僅僅是理論本身了。我們需要思考的是…變革的方向,和真正的希望所在。”

下課鈴聲適時響起,打破了教室內凝重的氣氛。盛靜怡微微頷首:“今天的課就到這里。希望剛才的討論,能給大家一些思考的引子。下周,我們繼續。”

她沒有再看學生們的反應,拿起手杖,在蘇雯的陪同下,步履沉穩地離開了教室。留下身后一片嗡嗡的議論聲。有的學生激動地討論著盛教授犀利的觀點,有的則面露憂色,匆匆收拾書本離開。

“講得太好了!一針見血!”一個戴眼鏡的男生興奮地對同伴說。

“噓!小聲點!你也不怕…”同伴緊張地扯了扯他的袖子,眼神警惕地瞟向門口。

盛靜怡走在春日明媚的校園小徑上,手杖點在青石板上發出規律的輕響。蘇雯緊跟在側后方半步的位置。

“靜怡姐,剛才…”蘇雯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我明白。”盛靜怡打斷她,聲音很輕,目光平靜地直視前方,“有些話,總要有人說。在講臺上播種思想的種子,喚醒沉睡的心靈,這本就是我的職責,也是…我的戰場。”她的語氣平淡,卻蘊含著無比堅定的力量。她知道,剛才那番話,如同在平靜的湖面投下巨石,漣漪會擴散開來。風險必然存在,但值得。

蘇雯默默點頭,不再多言。她明白盛靜怡的信念。只是,作為護衛者,她的神經必須繃得更緊。她下意識地回頭望了一眼剛才上課的教學樓,敏銳的目光似乎捕捉到二樓某個窗戶后面,一個快速閃離的人影。她的心微微一沉,立刻將這個細節記在心里。

回到靜謐的“靜怡文庫”,盛靜怡沒有休息。她坐回寬大的辦公桌前,攤開了一份厚厚的資料,封面上印著《長江流域主要工礦企業分布及生產現狀初步調研(內部參考)》。這是她以“學術研究”為名,通過顧乾元的工商界關系和陳默的地下渠道,秘密搜集整理的。她的手指劃過那些密密麻麻的廠名、地址、產能數據、駐軍或護廠隊情況,眼神專注而銳利。書桌最底層的抽屜里,靜靜躺著一份空白的、標注著特殊頁碼的《紅樓夢》庚辰本影印冊。她知道,這份凝聚著她心血和無數同志暗中協助的“學術成果”,很快將通過特定的渠道,化為指引江南解放的明燈。

窗外,夕陽的余暉將“靜怡文庫”的鎏金招牌染成溫暖的橘紅色。知識的殿堂燈火初上,思想的暗流已然涌動。盛靜怡埋首于案前,手杖靜靜倚在桌角,如同一柄暫時歸鞘、卻隨時準備為信仰與黎明而戰的利劍。新的學期開始了,看不見硝煙的較量,也在這朗朗書聲與靜謐文庫的掩護下,悄然拉開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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