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書劍千秋
- 金葉劫:上海灘未完成的戀曲
- 闊嘴巨笑
- 3900字
- 2025-08-10 06:42:41
慈惠醫院潔白的病房里,消毒水的氣味被窗外初秋微涼的空氣沖淡了些許。盛靜怡倚靠在搖起的病床上,臉色依舊帶著大病初愈的蒼白,但眼神已褪去了在虹口門房小屋時的死寂,重新凝聚起一種沉靜的、內斂的力量。盆骨重傷帶來的行動不便依舊如影隨形,每一次試圖挪動身體都會牽扯出尖銳的痛楚,提醒著她那段非人的煉獄時光。她正專注地進行著康復師指導的、極其緩慢的手指屈伸練習,額角沁出細密的汗珠。門外傳來嬰兒咿呀的稚嫩聲音和輕快的腳步聲,打破了病房的寧靜。
林樂言在保姆的陪同下走了進來,懷里抱著粉雕玉琢的念怡,保姆則抱著同樣可愛的懷怡。兩個小家伙剛睡醒,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陌生的環境。林樂言的氣色好了許多,眉宇間雖仍有疲憊,但那份初為人母的溫柔光輝讓她整個人都明亮起來。
“靜怡姐!”林樂言的聲音帶著由衷的欣喜,快步走到床邊,“看我把誰帶來了?念怡,懷怡,快看看靜怡姨母!”
盛靜怡的目光瞬間被兩個小生命吸引,冰冷的心湖仿佛投入了兩顆溫暖的石子,漾開層層漣漪。她艱難地、卻極其努力地伸出手指。念怡的小手無意識地張開,恰好輕輕握住了她的一根手指。那柔軟、溫熱的觸感,如同電流般瞬間傳遍盛靜怡的四肢百骸,驅散了骨髓深處的寒意。她蒼白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一個發自內心的、極其柔軟的笑容,眼中甚至泛起了淡淡的水光。懷怡在保姆懷里扭動著,也咿咿呀呀地朝她伸出小手。
“念怡…懷怡…”盛靜怡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好名字…真好…”
“靜怡姐,你要快點好起來,”林樂言看著盛靜怡眼底的光芒,心中既欣慰又酸楚,“孩子們還等著聽你講故事,跟你學本事呢。你看,念怡多喜歡你?!彼p輕晃動著女兒的小手,“你要堅持康復訓練,為了孩子們,也為了…等著你的人。”
盛靜怡輕輕點頭,目光溫柔地流連在兩個小臉上,那是一種超越了血緣的羈絆,一種在戰火與黑暗中淬煉出的、最深沉的情感寄托。身體的疼痛似乎在這一刻都變得可以忍受。
送走了林樂言和孩子,病房里恢復了安靜,但那份生命的暖意仍在空氣中流淌。沒過多久,病房門再次被敲響。陳默帶著風塵仆仆的老趙走了進來。老趙明顯瘦了,臉上刻著蘇北風沙的痕跡,但眼神依舊銳利如鷹,帶著長途跋涉的疲憊,更帶著難以抑制的激動。
“靜怡同志!”老趙的聲音低沉而有力,幾步跨到床邊,緊緊握住盛靜怡伸出的、略顯無力的手。他的手粗糙而溫暖,傳遞著一種堅實的力量?!昂?!活著就好!活著就是最大的勝利!根據地的首長讓我一定要代他向你致謝!盛家棉紡廠捐贈得太及時了!蘇北的同志們拿到那些棉紗,解決了大問題!前線急需的繃帶、被服,都有著落了!你這是雪中送炭??!”他眼中滿是贊許和感激。
盛靜怡微微搖頭,聲音平靜:“應該的。能為蘇北的同志們盡一份力,是我的心愿。”
陳默站在一旁,臉上也帶著笑意。老趙松開手,神情變得更加鄭重,他環顧了一下四周,確認安全,才壓低聲音,帶著一種近乎神圣的莊嚴說道:“靜怡同志,這是我逃出西行驛,到蘇北后,第一次重入上海,除了看望你,還帶來了上級組織的兩個重要決定!”
盛靜怡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目光緊緊鎖住老趙。
“第一,”老趙的聲音雖低,卻字字清晰,如同金石墜地,“你在重慶期間,通過宋子賢同志遞交的入黨申請書,經過上級組織的嚴格審查和慎重考慮,認為你信念堅定,經受住了血與火的嚴峻考驗,對黨和人民事業做出了重大貢獻?,F在,時機已經成熟!組織正式批準你加入中國共產黨!靜怡同志,祝賀你,歡迎你回家!”他眼中閃爍著真摯而熱烈的光芒。
“組織…批準了…”盛靜怡喃喃重復著,身體因為巨大的激動而微微顫抖起來。一股滾燙的熱流瞬間沖上眼眶,視線變得模糊。無數個日夜的潛伏、驚心動魄的周旋、煉獄般的酷刑、被遺忘在角落的孤寂…所有的犧牲、堅持與等待,在這一刻仿佛都找到了最終的歸宿與意義。淚水無聲地滑落,那不是悲傷的淚,而是找到信仰燈塔、靈魂終于歸航的滾燙熱淚。“謝謝組織…謝謝…”她哽咽著,除了這兩個字,竟說不出更多。
老趙用力點頭,眼中也帶著欣慰的水光。他繼續說道:“第二,組織充分考慮到你的身體情況和為革命事業做出的巨大犧牲。你已正式從國民黨特務系統退役,這是好事,可以徹底擺脫過去的身份束縛。組織決定,等你身體完全康復后,將以新的身份,投入新的崗位——為上海解放繼續戰斗!你的戰場,將從敵營深處,轉向另一個同樣重要、同樣需要智慧和勇氣的戰線!”
新的戰場?盛靜怡擦去眼淚,眼中充滿了詢問與期待。
陳默適時接話,語氣沉穩:“靜怡同志,關于新的身份和崗位,宋部長和我們仔細商議過。考慮到你曾在重慶大學有過任教經歷,學識淵博,組織認為,轉入教育系統工作是最為穩妥、也最能發揮你特長和掩護作用的途徑。但這需要國民黨政府方面一個‘自然’的轉崗安排,不能引起懷疑?!?
盛靜怡立刻明白了其中的關鍵和難度。她曾是宋子賢安排進入敵營的,如今再由宋子賢安排出來,還進入教育界,這層關系太過明顯,容易引來不必要的關注和審查。
“宋部長的意思是,”陳默解釋道,“由他出面,利用你的學歷和在重慶大學的履歷,將你安排回你的母校圣約翰大學任教。這樣看起來順理成章?!?
盛靜怡沉吟片刻,緩緩搖頭:“子賢出面安排,固然能成事,但…把我們之間的關系擺得太明,恐怕日后對他在重慶的工作,對我未來的地下活動,都會是隱患。授人以柄,終非善策。”
陳默點頭表示認同:“這正是我們的顧慮。需要一個更‘自然’、更能體現你個人意愿、甚至看起來像是你‘主動奉獻’的切入點?!?
病房里一時陷入思索的寂靜。盛靜怡的目光無意間掃過床頭柜上秋月早上帶來的報紙。一則新聞標題吸引了她的注意:“國立交通大學復校在即,亟待各界襄助,共育建國英才!”
電光火石間,一個念頭如同破曉的晨光,驟然照亮了她的腦海!
“或許…不需要子賢出面,”盛靜怡的聲音帶著一絲豁然開朗的決斷,她指向那份報紙,“交大重建,百廢待興,最缺的是什么?錢!資源!我手里正好有兩樣東西!”
她看向陳默和老趙,眼神明亮而堅定:“第一,百樂門。那片廢墟,日本人走了,它還在我名下。與其讓它荒廢著惹人覬覦,不如將它徹底賣掉!所得款項,我分文不留,全數捐給交大,指定用于重建工程!第二,”她的聲音更加沉穩,“顧乾元先生前日來看我,還提起想幫我重修盛公館。這讓我想到了盛公館的地下圖書館,那里有藏書十萬。那些書,放在那里也是蒙塵。我愿將盛家所有藏書,悉數無償捐贈給交大!”
陳默和老趙都露出了驚訝而欽佩的神色。
盛靜怡繼續說道:“一個傾盡家財、變賣祖產、捐獻藏書以支持教育復興的愛國實業家遺孤,一個曾在高等學府任教的學者,向新生的國立大學表達這樣的赤誠之心,難道還不足以打動校方,獲得一個教席嗎?這完全是我的‘個人行為’,與任何組織和個人無關,自然天成!甚至,根本不需要我開口去‘要’,當這份沉甸甸的捐贈擺在面前,交大校方,難道不會主動向這樣一位既有學識、又有如此愛國義舉的女士拋出橄欖枝嗎?”
“妙!太妙了!”陳默忍不住擊掌贊嘆,眼中精光閃爍,“此計天衣無縫!由你主動‘奉獻’,交大‘求賢若渴’,雙方一拍即合!完全繞開了宋部長,避免了任何政治關聯的嫌疑!而且,百樂門那片地,位置極佳,價值不菲,這筆捐贈的分量足以震動上海灘!盛家藏書更是無價的文化瑰寶,交大求之不得!靜怡同志,你這犧牲…太大了!”他語氣中充滿了敬意。
盛靜怡淡然一笑:“個人榮辱得失,與解放事業相比,輕如鴻毛。只要能重新拿起教鞭,在新的戰場上為黨工作,這點犧牲,值得。”
“好!就這么辦!”陳默當機立斷,“賣百樂門的事,我和蘇雯全力協助你,確保手續干凈,款項清晰。捐贈事宜,我立刻聯系顧乾元先生,他在工商界和學界人脈深厚,由他作為引薦人和見證人出面與交大高層接洽,最為合適!他一定會鼎力相助。交大那邊…”陳默露出一絲成竹在胸的微笑,“我們也有可靠的內線同志在高層,他會暗中推動,確保校方不僅接受捐贈,更能‘主動’、‘熱切’地邀請你這位‘毀家興學’的愛國學者加入交大!至于蘇雯,正好可以安排作為你的助教或秘書,貼身保護你的安全。秋月,就繼續跟著你,照顧你的生活起居?!?
老趙聽著這周密的計劃,頻頻點頭,眼中滿是贊許:“靜怡同志深謀遠慮,陳默同志安排妥當!這樣,你就能光明正大地扎根在交大,以教授的身份為掩護,為黨工作,為上海解放積蓄力量!太好了!”他頓了頓,語氣轉為鄭重,“靜怡同志,我的任務完成了。這次轉道上海,一是看望你,傳達組織的精神;二是,我要走了,和老窯一起奉調去香港工作,負責那邊的秘密聯絡和物資中轉通道。上海的擔子,以后就要更多地靠你們了!”
“老趙同志…”盛靜怡心中涌起濃濃的不舍,但更多的是對戰友奔赴新戰場的祝福,“保重!香港那邊,也請你們多加小心!”
“放心吧!”老趙豪爽地揮揮手,“等上海解放那天,咱們再好好聚首!靜怡同志,好好養傷!講臺,就是你的新戰場!用你的學識和信念,去喚醒青年,去播種火種!書劍千秋,功在社稷!”他用力握了握盛靜怡的手,帶著風塵仆仆的豪情與對新崗位的期待,與陳默一同離開了病房。
病房里再次安靜下來。盛靜怡靠在床頭,目光望向窗外澄澈的秋日晴空。陽光透過玻璃,在她蒼白卻異常平靜的臉上投下溫暖的光斑。圣約翰的象牙塔已成過往云煙,百樂門的霓虹早已化為焦土,特高課的陰影正在散去。前方,是國立交通大學的講臺,是十萬卷藏書構筑的知識殿堂。一條嶄新的、布滿荊棘卻也充滿希望的道路,在她腳下鋪展開來。她輕輕撫摸著依舊隱隱作痛的盆骨,那里曾孕育過一個未曾謀面的生命,如今只余下破碎的傷痕。但此刻,另一種更磅礴的“孕育”感在她心中升騰——那是用知識孕育思想,用信念孕育未來,用無聲的奉獻孕育一個嶄新世界的黎明。
書劍葬硝煙,薪火傳新篇。新的戰場,她已整裝待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