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霓虹祭
- 金葉劫:上海灘未完成的戀曲
- 闊嘴巨笑
- 5291字
- 2025-08-09 01:54:33
盛公館門房小屋的濕冷空氣里,彌漫著草藥苦澀的余味和揮之不去的、屬于傷口的淡淡腥氣。盛靜怡躺在門板床上,盆骨深處那碎裂般的劇痛并未因時間的流逝而消減半分,反而在每一次試圖挪動時變本加厲地提醒著她身體的支離破碎。低熱如同跗骨之蛆,蠶食著她僅存的力氣。秋月用溫熱的毛巾小心擦拭著她額頭的虛汗,眼中是化不開的憂心。
“小姐…再喝口米湯吧…”秋月的聲音帶著哀求。
盛靜怡緊閉著眼,微微搖頭,連說話的力氣似乎都已耗盡。就在秋月幾乎絕望時,門外傳來汽車引擎熄滅的聲音,緊接著是沉穩而急促的腳步聲。
門被推開,帶著一身仆仆風塵的宋子賢出現在門口。金絲眼鏡后的目光掃過小屋的破敗,最終落在盛靜怡蒼白如紙、深陷在薄被中的臉上,瞳孔猛地一縮,心疼與自責瞬間淹沒了所有情緒。
“靜怡!”他幾步搶到床邊,蹲下身,小心翼翼地避開她可能疼痛的區域,聲音帶著難以抑制的顫抖,“我回來了…對不起,我來晚了…”他伸手,想觸碰她冰涼的手指,又怕驚擾了她。
盛靜怡緩緩睜開眼,看到宋子賢布滿血絲的眼睛和下頜新冒出的青色胡茬,眼中閃過一絲極淡的波動,隨即又歸于沉寂的疲憊。
“子賢…”聲音嘶啞得幾乎只剩氣音。
“別說話,靜怡,省點力氣。”宋子賢立刻阻止她,語氣斬釘截鐵,“這里不行!你必須立刻接受正規治療!”他轉頭看向秋月,“收拾一下靜怡必需的衣物,我們現在就走!”
“宋先生…去哪?”秋月又驚又喜。
“廣慈醫院!我已經聯系好了!院長是我在哈佛時的校友,外科和骨科都是上海頂尖!他們有一整套進口的X光設備,能看清傷處!”宋子賢語速極快,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放心,用的是化名,絕對保密!車子就在外面!”
在宋子賢帶來的兩名干練隨員和秋月的協助下,盛靜怡被極其小心地抬上擔架,再轉移到門外一輛不起眼的黑色轎車里。整個過程,盛靜怡緊咬著下唇,額上冷汗涔涔,卻硬是沒哼一聲。
廣慈醫院特護病房的潔白與寧靜,與門房小屋的破敗陰暗恍如隔世。全套細致的檢查下來,結果比老中醫的判斷更為殘酷:盆骨粉碎性骨折,錯位嚴重,神經損傷,手術風險極高且效果難料,即便勉強接上,終身行動受限乃至依賴輪椅已是定局,生育功能徹底喪失。穿著白大褂的洋人院長拿著X光片,用帶著口音的英語對宋子賢解釋著,語氣充滿遺憾。宋子賢站在病房外,隔著玻璃看著里面昏睡的盛靜怡,拳頭攥得死緊,指甲深陷掌心。
幾天后,當盛靜怡從手術后持續的昏沉中稍稍清醒,宋子賢帶來了另一份“禮物”。他坐在病床邊,將一份厚厚的、蓋著“淞滬敵偽產業處理委員會”鮮紅大印的文件輕輕放在盛靜怡手邊。
“靜怡,盛家的東西,我替你拿回來了。”宋子賢的聲音低沉而鄭重,“包括百樂門、盛公館,還有…盛昌棉紡廠。”他翻開文件,里面是清晰列明的產權清單、發還通知以及新的產權證明書,上面登記的所有人姓名,赫然是“盛靜怡”。“委員會那幫蠹蟲,開始還想耍花樣,被我拿著當年盛家被日偽強占的原始證據和幾份‘特別’文件堵了回去。屬于你的,誰也拿不走。”
盛靜怡的目光落在“盛昌棉紡廠”那幾個字上,長久地沉默著。昔日機器轟鳴、紗錠飛轉的景象在腦中一閃而過,隨即被冰冷的現實覆蓋——那片土地和設備上,浸染著父親的血,也承載著她這三年地獄般的潛伏。它不是財富,是沉重的、帶著血淚的十字架。
“廠子…不能留在我手里。”她終于開口,聲音虛弱卻異常清晰。
宋子賢微微一愣:“靜怡,你的意思是?”
“賣掉它?或者…捐了?”盛靜怡的目光轉向窗外,眼神空洞,“它沾了太多不該沾的東西…”
“捐?”宋子賢沉吟片刻,腦中迅速閃過上海灘尚存風骨的實業家名單,“若論‘捐’得其所…顧乾元如何?”
“顧乾元?”盛靜怡對這個名字有印象,戰時他曾頂著巨大壓力,拒絕向日偽“獻金”購買所謂的“和平債券”,他的工廠機器寧可生銹也不為敵偽生產一尺布,在工商界頗有清名。“他…靠得住?”
“此人骨頭很硬,心是熱的,一直暗中資助流亡學生和進步文化團體。我與他有過幾次接觸,是個真正想實業救國的人。”宋子賢肯定道,“若將盛昌交予他,或許能重煥生機,真正為戰后民生出力。”
盛靜怡閉上眼,似乎在權衡。良久,她輕輕點了點頭:“好。煩勞子賢…替我安排,我想…親自見他一面,有些話…當面說清。”
“好的,不急。我不能親自出面,我會安排陳默去接洽。”宋子賢回答。
幾天后,當盛靜怡的身體狀況被醫生謹慎地允許短暫離床,在陳默、秋月和醫護人員的嚴密陪護下,她乘坐輪椅來到了盛昌棉紡廠那荒廢沉寂的大門前。得到消息的老工人們和聞訊趕來的街坊早已聚集在此,人群黑壓壓一片,目光復雜地聚焦在輪椅上那位蒼白瘦弱、卻依舊挺直脊梁的“七小姐”身上。空氣里彌漫著期盼、好奇,還有一絲難以言說的沉重。
陳默推著輪椅停在廠門前稍高的空地上。他微微側身示意。人群中,一位穿著半舊藏青長衫、面容清癯、眼神沉穩中透著堅毅的中年男子分開人群走了出來,正是顧乾元。他走到輪椅前,對著盛靜怡深深一揖,語氣誠摯:“盛小姐,久仰高義。聞聽小姐身體違和,顧某本不該叨擾。宋部長言小姐有關于盛昌的要事相詢,顧某特來聆聽,必當知無不言。”
盛靜怡微微頷首還禮,目光坦蕩清澈:“顧先生風骨,靜怡心折。今日請先生來,是想當著盛昌老工友和鄉親父老的面,宣布一件事。”她的聲音不高,卻因周圍的寂靜而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她示意秋月將那份嶄新的棉紡廠地契文件遞到自己手中。在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下,盛靜怡舉起了那份象征著巨額財富的文件。
“盛昌,是盛家的祖業,更是幾代工友用血汗撐起來的!”她的目光掃過那些飽經滄桑、眼含期盼的老工人面孔,聲音帶著沉痛也帶著力量,“它被鬼子占了,糟蹋了!今天,它回來了!但它在我盛靜怡手里,只會是一個沉重的負擔,一個揮之不去的噩夢!”
她頓了頓,深吸一口氣,眼中閃過一絲決絕的光芒,做出了那個令所有人瞠目結舌的動作!
刺啦——!
清脆的撕裂聲如同驚雷炸響!
她竟用那雙瘦弱卻異常穩定的手,在眾目睽睽之下,將那份象征產權的地契,硬生生撕成了兩半!接著又是幾下,嶄新的紙張在她手中化為紛飛的碎片,如同被風吹散的蒼白蝴蝶!
“啊——!”人群爆發出難以置信的驚呼和痛惜的嘆息!
“七小姐!使不得啊!”
“天爺!那是金山銀山啊!”
紙片飄落塵埃。盛靜怡無視周遭的嘩然,目光灼灼地迎向同樣震驚、眼中充滿不解的顧乾元,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斬斷過往、不容置疑的決絕:
“我盛靜怡,今日在此宣布:盛昌棉紡廠,無償轉讓給愛國商人顧乾元先生!只求顧先生一件事——讓盛昌重新轉動起來!讓機器轟鳴起來!讓紗錠飛轉起來!讓它為千千萬萬需要穿衣御寒的老百姓,織出實實在在的布匹!讓它真正成為民族工業復興的一塊基石!顧先生,盛昌,還有這些盼著開工養家的老工友,我盛靜怡,就托付給您了!”
沒有提及蘇北,沒有暴露任何敏感信息。她只是將振興民族工業、解決民生疾苦這面無可指摘的大旗,高高舉起,作為轉讓的唯一、也是最正當的理由!同時,她將工廠的命運與老工友的生計緊緊捆綁,將道義和責任的重擔,鄭重地放在了顧乾元肩上。
顧乾元看著漫天飄落的紙屑,聽著盛靜怡擲地有聲的托付,再環顧四周那些眼巴巴望著他、指望著工廠開工養家糊口的熟悉面孔,一股沉甸甸的責任感和敬佩之情油然而生。這位盛七小姐,是用這種近乎悲壯的方式,徹底斬斷與過往的聯系,并將一份沉甸甸的信任和期望交到了他手上!他不再猶豫,上前一步,對著盛靜怡,也對著所有在場的工人和街坊,朗聲道:
“盛小姐高義,心系國計民生,顧某五體投地!今日當著諸位鄉親工友的面,顧某在此立誓:必竭盡所能,不負盛小姐重托!盛昌在顧某手中,定當盡快復工,機器必轉,紗錠必鳴!讓盛昌的棉布,溫暖千家萬戶!讓盛昌的工人,有工可做,有飯可吃!此志,天地共鑒!”
他鄭重地接過象征性的轉讓文書(實際法律手續由陳默安排后補),在雷鳴般的掌聲和工人們激動的呼喊聲中,完成了這場充滿震撼與道義力量的交接。盛靜怡當眾撕毀地契的舉動,是徹底的決裂宣言,將自己與工廠的過往切割得干干凈凈,也將自己置于一個“看破紅塵、只求心安”的悲情位置,最大程度地消解了外界對轉讓動機的深究。
數日后,在陳默精心安排的一處絕對安全的私人書房內,一場只有三人的密談悄然進行。盛靜怡倚在特制的軟榻上,陳默和顧乾元分坐兩旁。
“顧先生,靜怡當日所言,句句肺腑。盛昌交予先生,是它最好的歸宿。”盛靜怡的聲音平靜而真誠,“只是,靜怡尚有一事,關乎萬千生靈,需私下懇請先生援手。”
“盛小姐請講,顧某洗耳恭聽。”顧乾元正色道。
盛靜怡的目光變得深邃:“蘇北之地,連年戰亂,水患頻仍,民生凋敝至極。當地棉農辛苦耕作,卻因交通斷絕、銷路不暢,棉花堆積如山,生計無著…靜怡每每思之,心痛如絞。”她看向顧乾元,眼中是深切的懇求,“顧先生重開盛昌,所需棉花原料必巨。靜怡斗膽懇請先生,在同等價格品質下,能否…優先采購蘇北棉農手中積壓的棉花?此非商業考量,實為救急救困!此舉,既可解蘇北棉農燃眉之急,亦能為盛昌贏得仁商之名。所需額外運費補貼,靜怡愿以個人積蓄補足,絕不讓先生為難!同時,還請先生能夠為蘇北優先供應面紗、棉布,價格都好商量。”
顧乾元何等人物,瞬間便明白了盛靜怡的深意。這哪里僅僅是“救困”?這是在為那片飽受封鎖之苦的土地開辟一條隱秘的經濟生命線!他看向陳默,陳默微微頷首,眼神沉穩,顯然早已洞悉并做好了風險預案。
顧乾元沉吟片刻,眼中精光閃動,壓低聲音,字字清晰:“盛小姐悲天憫人,顧某豈能袖手?采購蘇北棉花,既解棉農之苦,又能確保原料來源可靠,于我盛昌亦有實利!顧某在此應承:盛昌復工后,必設專門渠道,優先、足量、優價采購蘇北所產棉花!面紗、棉布供應更沒有問題。至于運輸路徑與結算方式,”他看向陳默,“陳先生想必已有萬全之策?顧某定當全力配合!”
陳默沉聲道:“顧先生高義!運輸及安全事宜,陳默自會安排妥當渠道,確保萬無一失。此事,僅限此間三人知曉,絕無第四人。”
三人目光交匯,無聲的默契已然達成。一條隱秘而堅韌的臍帶,就這樣在私密的書房里悄然連接了上海的工廠與蘇北的田野。盛靜怡懸著的心終于落下,蒼白臉上露出一絲釋然的疲憊。而這條關乎無數人生計的“優先采購”條款,也因其私密性和商業包裝,被完美地隱藏在了公開轉讓的光環之下。
又過了些時日,盛靜怡的身體在廣慈醫院精心的治療和護理下,終于脫離了最危險的階段,雖然盆骨的劇痛和行走的障礙依舊如影隨形,但精神恢復了許多。她主動提出要見沈其昌。在宋子賢的安排下,會面地點定在醫院一間僻靜的會客室。
沈其昌走進來時,看到坐在輪椅里、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卻異常清明的盛靜怡,心中百感交集。他帶來了她的退役批復文件,上面蓋著軍統上海站鮮紅的印章和沈其昌鄭重的簽名。
“盛靜怡同志,”沈其昌將批復文件遞給她,語氣帶著前所未有的尊重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愧疚,“你的退役申請,組織已正式批準。你的功勛,歷史不會磨滅。我代表軍統上海站,向你致以最崇高的敬意,也為…未能及時給予你應有的保護和后續關懷,深感歉意。”
盛靜怡接過文件,看也沒看,隨手放在膝上,目光平靜地看著沈其昌:“沈站長言重了。各司其職而已。”
沈其昌躊躇了一下,從公文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個深色絲絨小布袋,放在盛靜怡面前的茶幾上。“還有這個…我想,應該物歸原主。”
盛靜怡的目光落在布袋上。
“我們抓到了佐藤健一,搜查到了一枚金葉子,他說是你的。”沈其昌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冷意,“根據佐藤健一的供述,說還有一枚在川崎正男的手上。我們找到了川崎正男,他趁亂逃出特高課,藏匿在碼頭,想混上外輪潛逃。抓捕時負隅頑抗,被當場擊斃。”他指了指布袋,“清理他隨身物品時,找到了另一枚…”他頓了頓,“現在,兩枚都在這里了。”
盛靜怡伸出手,指尖帶著一絲幾不可察的微顫,打開了絲絨布袋的抽繩。
兩枚幾乎一模一樣、在室內光線下流轉著溫潤內斂光澤的素面金葉子,靜靜地躺在深色的絲絨上。一枚略顯陳舊,帶著長期貼身佩戴的溫潤;另一枚則光亮些,卻似乎沾染了難以言喻的暗沉氣息。冰冷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瞬間勾連起審訊室的強光、撕心裂肺的疼痛、川崎猙獰的臉…以及更深處,那些被刻意掩埋的、關于信任與背叛的冰冷碎片。
她只是靜靜地看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在看兩件與自己毫無關系的冰冷金屬。過了幾秒,她極其自然地將兩枚金葉子連同絲絨布袋一起,收進了自己病號服的口袋里,動作流暢得沒有一絲波瀾。
“多謝沈站長。”她的聲音依舊平淡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仿佛只是收回了借出的兩枚硬幣。
沈其昌看著她的平靜,心頭那份沉甸甸的歉意和敬意卻愈發深重。他知道,有些傷痕,遠非物歸原主就能撫平。他無言地起身告辭。
會客室重歸寂靜。盛靜怡獨自坐在輪椅上,目光投向窗外。廣慈醫院的花園里,新栽的花木在春風中抽著嫩芽。遠處,上海灘的霓虹正在重新點亮,勾勒出勝利后喧囂迷離的輪廓。一場盛大的、屬于掠奪者與投機者的“霓虹祭”已然開場。
她緩緩抬起手,隔著病號服薄薄的布料,按在胸口的口袋上,那里,兩枚冰冷的金葉子緊貼著肌膚。斷刃已歸鞘,鋒芒斂于無形。過往的身份、戰場、榮耀與屈辱,連同這兩枚承載著太多復雜意義的信物,都被她親手封存。而前方,那條以血淚鋪就、通往贖罪與新生的荊棘之路,才剛剛在初春微寒的風中,顯露出它模糊而崎嶇的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