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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斷刃歸鞘

盛公館那間破敗的門房小屋,散發著潮濕的霉味和廉價草藥的苦澀氣息。昏黃的油燈勉強驅散角落的黑暗,光影在剝落的墻皮上跳躍。盛靜怡躺在由幾塊舊門板拼湊的“床”上,身下墊著秋月拆洗了無數次、早已褪色發硬的棉褥。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扯著身體深處斷裂般的劇痛,盆骨仿佛被無形的巨錘反復夯擊,每一次挪動都伴隨著撕裂般的低吟。昏迷與清醒的界限模糊,混沌的意識里,只有那刺鼻的消毒水味、冰冷的鐵椅、以及川崎獰笑的臉交替閃現。

“小姐…喝點水…”秋月枯槁的手小心翼翼地托著缺口的粗瓷碗,將溫熱的水滴潤在盛靜怡干裂出血的唇縫間。她的聲音沙啞,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和刻骨的疼惜。三年不見天日的苦熬,早已將這個曾經伶俐的大丫鬟磋磨得形銷骨立,如同深秋最后一片掛在枝頭的葉子,卻死死抓住盛靜怡這唯一的根系。

門外響起極輕的三聲叩擊,像老鼠跑過屋頂。秋月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警惕,迅速放下碗,佝僂著背挪到門邊,拉開一條縫。老王頭那張被生活壓垮的臉擠了進來,手里緊緊攥著一個小布包,帶著外面雨夜的寒氣。

“秋月,”老王頭的聲音壓得極低,急促地喘息著,“藥!‘水鷂子’兄弟托人搞來的!盤尼西林!還有止痛片!”他像獻寶一樣把小布包塞進秋月手里,布包沉甸甸的,里面是幾支珍貴的西林瓶和幾板白色藥片。“水鷂子兄弟說了,他肩傷沒好利索,在碼頭盯著,怕有尾巴,暫時不能過來。還有…陳默先生那邊,也托人遞了信,說老趙叔從蘇北想辦法弄了些上好的三七和當歸,這兩天就能送到!”老王頭布滿風霜的臉上滿是急切和擔憂,“小姐…好些沒?”

秋月攥緊那救命的布包,如同攥著千斤重擔,眼眶瞬間紅了,只是用力點點頭,喉嚨哽咽得說不出話。老王頭也不多言,矮身又消失在濃稠的夜色里。不多時,窗下又響起極輕的敲擊,是老窖。他肋骨的傷未愈,動作有些僵硬,卻沉默地放下一個油紙包——里面是幾個還溫熱的菜包子和一小塊難得的紅糖。“給小姐…補點力氣。”他聲音粗嘎,說完便迅速隱入黑暗中,如同從未出現過。這些昔日百樂門的影子,此刻成了支撐這風雨飄搖小屋最堅韌的骨架。

盤尼西林注射后的第三天,持續的高熱終于如潮水般緩緩退去。盛靜怡在劇烈的咳嗽中徹底清醒過來,映入眼簾的是秋月那張憔悴卻寫滿狂喜的臉,和油燈搖曳下小屋寒酸破敗的景象。她張了張嘴,喉嚨火燒火燎,只發出嘶啞的氣音。秋月慌忙端水過來,小心翼翼地喂她喝下。

“小姐…您可算醒了!嚇死秋月了!”淚水順著秋月臉上深刻的溝壑滾落,砸在盛靜怡冰涼的手背上,滾燙。

盛靜怡的目光艱難地移動,掃過角落里堆放的中藥包、桌上空了的西林瓶、以及那半塊用油紙仔細包著的紅糖。無需多問,她已明白自己是如何從地獄邊緣被拖回。身體的疼痛依舊尖銳,但意識前所未有的清醒。她嘗試著挪動一下腿,盆骨深處立刻傳來一陣天崩地裂般的劇痛,讓她眼前發黑,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衣。

“別動!小姐您千萬別動!”秋月慌忙按住她,聲音帶著哭腔,“老王頭…老王頭把他認識的那個老中醫半請半求地拽來了…那老先生,唉,搖著頭說…說您盆骨…傷得太重,里面…怕是碎了…接不好了…以后…怕是…”秋月說不下去了,只是死死咬著嘴唇,淚水洶涌。

盛靜怡的身體驟然僵住。盆骨碎裂…接不好…以后…她腦中一片空白,仿佛瞬間被投入了比“特別監護室”更冰冷的寒潭。作為一個女人,那未竟的、隱秘的期盼,對未來的某種模糊憧憬,在這一刻被徹底碾碎。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閉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濃重的陰影,遮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緒。沒有哭喊,沒有質問,只有死一般的沉寂在狹小的空間里彌漫,沉重得讓秋月幾乎窒息。

窗外,上海的天,卻在經歷著翻天覆地的劇變。

震耳欲聾的鞭炮聲和喧囂的鑼鼓聲終于徹底取代了零星的槍炮。街頭巷尾掛起了青天白日旗,報童聲嘶力竭地喊著“號外!國軍進駐!日本投降!”的喜訊。穿著嶄新美式軍裝、趾高氣揚的國軍士兵開著吉普車在霞飛路上橫沖直撞,接收著昔日日本人盤踞的華麗洋房、銀行大樓和倉庫。各種名目的“接收大員”如同嗅到血腥的禿鷲,蜂擁而至,忙著清點敵產,查封逆產,將汽車、金條、古董字畫、甚至工廠設備貼上封條,據為己有。報紙上充斥著某某大員因接收有功被嘉獎、某某倉庫查獲巨額敵偽物資的新聞,一片“勝利”的狂歡景象。

這狂歡的浪潮,卻絲毫未曾波及盛公館那間破敗的門房小屋。盛靜怡的名字,連同她曾在“昭和通商”那個光鮮身份下所做的一切,仿佛被勝利的鑼鼓聲徹底淹沒、遺忘。沒有任何來自官方的慰問,沒有醫療救助,甚至沒有人記得去查一查,那個曾打入敵營核心、提供了無數關鍵情報、最終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女特工,如今是生是死,身在何方。她被遺棄在歷史的角落,如同亂葬崗里那些無人認領的枯骨。

與此同時,在戒備森嚴的原特高課大樓,如今已掛上“淞滬警備司令部稽查處”牌子的審訊室里,氣氛冰冷肅殺。“灰梟”——軍統上海站新任站長沈其昌,正親自提審佐藤健一。佐藤已褪去軍裝,穿著囚服,神情卻依舊帶著一種刻骨的冷漠和傲慢。

“佐藤,關于川崎正男倒賣統制物資、侵吞帝國財產一案,你作為他的上司和繼任者,難道真的一無所知?”沈其昌敲著桌子,目光銳利。

佐藤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近乎嘲弄的弧度:“沈站長,帝國戰敗了,總要有人為失敗負責,為某些…無法挽回的損失承擔罪責。川崎君,很合適。”他避重就輕,言語間充滿了政治傾軋的冷酷。

沈其昌強壓怒火,繼續追問:“那‘銀狐’網絡崩盤,杜云笙被殺,這些事,你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佐藤沉默片刻,眼中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光:“杜云笙知道的太多,也牽扯了太多不該牽扯的人。他的死,對很多人來說是解脫。”他頓了頓,似乎不經意地補充道,“就像…盛靜怡小姐身上的那枚金葉子,對川崎來說,是催命符,但對她自己,或許是某種信念的象征?”

“金葉子?”沈其昌眉頭猛地一擰,“什么金葉子?”

佐藤似乎就在等這一問,他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奇異的玩味:“川崎在最后一次審訊盛靜怡時,從她脖子上扯下了一枚非常精美的素面金葉子,工藝頂級,堪稱藝術品。他如獲至寶,認為是重大線索,一直貼身收藏,幻想以此撬開她的嘴,挖出更多情報…哦,對了,”佐藤像是突然想起,“我記得,川崎在更早前,好像還從黑市收繳過一枚類似的金葉子?據說也和盛小姐有關?兩枚金葉子…沈站長,您說,這背后會藏著什么故事呢?”

如同驚雷在沈其昌腦中炸響!盛靜怡!那枚從她身上搜走的金葉子!還有川崎手上另一枚!沈其昌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他想起了“水月軒”行動前“青鸞”冒死傳遞的情報,想起了重慶方面不惜一切代價營救的命令,更想起了自己接手后,忙于接收和內部傾軋,竟完全忽略了這個為抗戰付出慘痛代價、如今生死不明的功臣!一種強烈的愧疚如同毒藤般瞬間纏繞住他的心臟,勒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盛靜怡…她現在在哪里?”沈其昌的聲音有些干澀。

佐藤攤開帶著鐐銬的手,露出一個愛莫能助的、冰冷的微笑:“這恐怕要問你們自己了,沈站長。我只是個戰俘。或許…在某個亂葬崗?或許…被勝利的歡呼徹底遺忘了?”他眼中的嘲弄清晰可見。

沈其昌猛地站起身,臉色鐵青,對著門外厲聲喝道:“來人!立刻!給我找到川崎正男!把他控制起來!搜!把他身上,還有他住過的所有地方,翻個底朝天!一定要找到那枚金葉子!那是盛靜怡同志的東西!必須找回來!”

命令被迅速執行。然而,混亂的接收時期,川崎如同人間蒸發,那枚金葉子也如同石沉大海,暫時沒了音訊。沈其昌站在空蕩了許多的審訊室里,煩躁地踱步。盛靜怡的影像在他腦中揮之不去——那個在敵營深處孤軍奮戰的影子,那個承受酷刑卻守口如瓶的戰士。他第一次感到這身嶄新的軍裝如此沉重。“一定要找到她…一定要把東西還給她…”他喃喃自語,這不僅僅是為了任務,更是為了填補心中那巨大的虧欠。

盛公館那間破敗的門房小屋里,油燈的火苗微弱地跳動著。盛靜怡靠在秋月為她墊高的破被子上,臉色在昏暗的光線下依舊蒼白得透明。她聽著窗外隱約傳來的、屬于勝利者的喧囂,眼神空洞地望著斑駁的屋頂。良久,她極其緩慢地抬起手,那只手瘦得只剩皮包骨,微微顫抖著,探入自己貼身破舊衣衫的最里層,摸索著。

秋月緊張地看著她。只見盛靜怡的手指,極其艱難地夾出了一本薄薄的、邊緣早已磨損卷曲的證件。封面上,“李靜文”三個字在昏黃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刺眼。那是她深入敵營、背負屈辱與使命的證明,也是將她拖入地獄深淵的枷鎖。

盛靜怡的目光死死盯著那三個字,眼中沒有任何波瀾,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如同凍了千年的寒潭。她將證件湊近油燈那搖曳不定的火苗。

嗤——!

微弱的火舌貪婪地舔舐上紙頁的一角,焦黃的痕跡迅速蔓延開來,散發出紙張燃燒特有的、略帶焦糊的氣味。橘紅色的火苗跳躍著,映亮了她毫無血色的臉,也映亮了她眼中那決絕的、如同焚盡一切過往的烈焰。她靜靜地看著,看著“李靜文”這個名字在火焰中扭曲、蜷縮、化為灰燼,最終只剩下一點焦黑的殘骸,從她指尖飄落,掉在冰冷潮濕的泥地上,被黑暗無聲吞沒。

秋月捂住了嘴,眼淚無聲地流下。她知道,那個在魔窟里戴著面具跳舞的小姐,連同那個屈辱的名字,一起被小姐親手燒掉了。

盛靜怡做完這一切,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緩緩閉上了眼睛,靠在冰冷的土墻上。小屋重歸死寂,只有油燈燃燒的嗶剝聲和窗外遙遠而模糊的、屬于另一個世界的勝利喧囂。斷刃歸鞘,鋒芒盡斂,但灰燼深處,無人知曉是否還埋藏著一點未冷的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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