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墨痕隱驚雷
- 金葉劫:上海灘未完成的戀曲
- 闊嘴巨笑
- 3942字
- 2025-07-13 10:27:42
西書房的彩繪玻璃濾下金紅的夕照,在柚木地板上流淌成一片溫暖的琥珀。空氣里浮動著舊書頁特有的干燥氣息,混合著窗外晚香玉若有似無的甜香。盛靜怡端坐在寬大的紅木書桌前,面前攤開的《高級英文修辭學》書頁上,落著一道被夕陽拉長的影子——宋子賢正俯身講解一個復雜的倒裝句結構,修長的手指在字里行間游移,聲音低沉悅耳,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韻律。
“所以,‘Not until the protective tariffs were lifted did the full impact of foreign competition become apparent’(直到保護性關稅被取消,外國競爭的全部影響才變得明顯)……這個句子的重心在‘impact’(影響)……”他微微側頭,金絲眼鏡的鏡片反射著暖光,目光專注地落在盛靜怡略顯困惑的臉上,“七小姐覺得哪里還有疑問?”
他的氣息很近,帶著干凈的皂角味和一絲極淡的雪茄氣息,拂過盛靜怡額前的碎發。少女的心跳漏了一拍,慌忙垂下眼睫,指尖無意識地劃過書頁邊緣:“沒…沒有了,宋秘書講得很清楚。”她頓了頓,鼓起勇氣抬起眼,眸子里閃著求知的光,“只是…這些自由貿易和保護主義的爭論,感覺離我們好遠。報紙上整天吵,可對上海灘的工廠、碼頭,真有多大影響嗎?”
宋子賢直起身,指尖輕輕推了一下鏡架,夕陽勾勒出他挺拔的側影。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靠墻的書架前,目光掃過一排排厚重的經濟學典籍,最終抽出一本深藍色硬殼、書脊燙金的英文書——亞當·斯密的《國富論》。
“影響無處不在,七小姐。”他回到書桌旁,將《國富論》輕輕放在她面前,翻開一頁,指著上面一段用鉛筆極輕地劃了線的文字,“就像這黃浦江的水,表面平靜,底下卻有無數暗流。你看碼頭那些洋行的貨輪,運進來的是廉價棉紗、煤油,運出去的是生絲、茶葉、白銀。關稅高低,直接關系著是洋布擠垮了閘北的織布廠,還是江南的生絲能賣個好價錢,養活幾萬蠶農。”他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表象的力量,“這背后,是工廠主、工人、洋商、買辦、乃至街頭小販的生計,是白銀外流還是利權回收。豈能說遠?”
他的話語像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盛靜怡心中漾開漣漪。她第一次意識到,那些枯燥的經濟學術語背后,竟牽連著如此廣闊而沉重的現實世界。她不由自主地看向他,夕陽的余暉落在他沉靜的眉眼間,仿佛鍍上了一層睿智的光暈。一種混合著欽佩與更深層悸動的情緒,悄然滋長。
“那…宋秘書覺得,中國要走哪條路?”她輕聲問,帶著少女特有的、對“正確”答案的執著探尋。
宋子賢的目光越過她,投向窗外暮色漸沉的庭院,眼神變得幽深:“路在腳下,也在人心。自由貿易或保護主義,皆是工具。關鍵在于,”他收回目光,落在盛靜怡年輕的、充滿探詢的臉上,“工具握在誰的手中,又為誰所用。是為買辦洋行攫取暴利,還是為民族工業爭一線生機?”他指尖在《國富論》的書頁上點了點,那里有一行他留下的鉛筆小字批注:“利己之心,亦可利國乎?”
盛靜怡的心猛地一跳。這疑問像一道微小的閃電,劈開了她被世家閨秀教育包裹的認知壁壘。她下意識地看向宋子賢批注旁的書頁空白處——那里,除了這行清晰的小字,還有幾處看似不經意的、凌亂的鉛筆涂痕。一些字母被反復描畫加深,幾個數字被圈起又劃掉,線條重疊,毫無規律,像是思考時無意識的走神。
宋子賢似乎并未留意她的目光,已自然地合上了《國富論》。“今日就到這里吧。七小姐若有疑問,隨時可來。”
盛靜怡抱著書本走出西書房,心緒難平。宋子賢的話語和他筆下那個驚心動魄的疑問,在她腦海中反復盤旋。更揮之不去的,是那些書頁空白處看似雜亂無章的涂痕。她回到自己位于三樓的閨房,攤開筆記本,憑著記憶,將那些涂痕的形狀和位置,一點一點地描摹下來。字母“M”被重重加粗,“3”和“7”被圈在一起,“W”的尾巴拉得很長……這些毫無意義的符號,卻莫名地牽動著她的心神。
晚餐在盛公館闊大的餐廳進行。長條餐桌鋪著雪白的亞麻桌布,銀質燭臺映照著精致的骨瓷餐具。盛宣懷坐在主位,身著團花綢褂,面容清癯,帶著久居上位的威嚴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病容。莊明秋坐在他右手邊,一身深紫色織錦旗袍,發髻一絲不茍,腕間碧綠的翡翠鐲子隨著夾菜的動作輕輕晃動,端莊中透著疏離。盛靜軒坐在父親左手邊,正低聲匯報著漢口分號最近的棉紗行情。
盛靜怡坐在母親下首,有些心不在焉地用銀勺攪動著碗里的燕窩羹。她的目光偶爾會掠過侍立在父親身后、負責布菜的宋子賢。他穿著合體的黑色立領制服,動作恭謹利落,垂著眼瞼,姿態無可挑剔。然而盛靜怡卻清晰地記得幾小時前,在西書房夕照里,那個談論國富民生時眼中閃動著銳利光芒的青年。此刻的他,如同被套上了一層無形的、名為“秘書”的殼。
“靜怡,”莊明秋溫和卻不容置疑的聲音響起,打斷了她的思緒,“聽說你最近常去西書房請教宋秘書英文?”
盛靜怡手一抖,銀勺碰在碗沿,發出清脆的聲響。她抬起頭,迎上母親鏡片后平靜無波的目光,心跳莫名加快。“是…是的,母親。宋秘書學識淵博,講解得很透徹。”
“嗯,”莊明秋用絲帕輕輕按了按嘴角,動作優雅,“宋秘書是留洋回來的才俊,指導你學業也是應當。只是……”她話鋒一轉,目光似不經意地掃過宋子賢的方向,“女兒家讀書明理是好事,但也要注意分寸。西書房是老爺處理公務、會客的地方,你一個姑娘家頻繁出入,總歸不妥。若有疑難,不妨多請教你大哥,或者請個專門的女先生來家。”
盛靜軒正端起酒杯,聞言笑道:“母親多慮了。子賢學問好,性子又沉穩,七妹跟著他學,我放心。再說,”他看向父親,“父親不也常夸子賢見解獨到,是塊好材料嗎?”
盛宣懷放下筷子,咳嗽了兩聲,才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久病的沙啞:“子賢…是不錯。靜怡好學,也是好事。”他并未看莊明秋,語氣平淡,卻帶著一錘定音的分量。
莊明秋臉上笑容不變,只端起面前的茶盞,輕輕抿了一口,鏡片后的目光卻沉了沉。她沒再說什么,晚餐在一種微妙的靜默中繼續。
飯后,盛靜怡回到房間,對著筆記本上描摹的那些雜亂涂痕,依舊毫無頭緒。她心煩意亂,索性推開露臺的門。夜風帶著涼意,吹拂著她微微發燙的臉頰。公館大部分房間的燈已熄滅,只有西翼二樓父親書房的燈還亮著,窗紙上映著一個伏案疾書的剪影——是宋子賢在整理文件。
月光如水,灑在寂靜的庭院里。盛靜怡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隨著書房窗戶透出的燈光。她想起晚餐時母親看似溫和實則冰冷的敲打,想起父親那份疏離的維護,更想起宋子賢在父親身后恭謹垂首的姿態。一種難以言喻的憋悶和淡淡的委屈涌上心頭。
就在這時,書房的門輕輕開了。宋子賢的身影出現在回廊上,他并未直接回自己位于后院的房間,而是沿著回廊,走向花園深處那株高大的玉蘭樹。月光下,他脫下了那身筆挺的制服外套,只穿著白襯衫,倚在樹干上。一點微弱的橘紅色火光在他指間亮起,隨即一縷極淡的青煙在夜風中飄散開來。
他在抽煙。
盛靜怡的心莫名地揪了一下。那個在西書房侃侃而談、在父親身后恭謹侍立的宋秘書,此刻在無人月下,身影竟透出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和…孤獨?那微弱的煙頭火光,像是他內心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泄露出的唯一一絲情緒。
她屏住呼吸,靜靜地看著。直到煙頭的火光熄滅,那個身影在樹下靜立片刻,才重新披上外套,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回廊的陰影里。
露臺上的夜風更涼了。盛靜怡抱緊了雙臂,筆記本上那些凌亂的涂痕仿佛在月光下跳動。她心中那個朦朧的身影,似乎又添上了一層更復雜、更讓她想要探究的迷霧。
翌日清晨,盛靜怡抱著幾本厚重的英文法律書籍穿過庭院,準備去圣約翰大學。昨夜幾乎無眠,那些涂痕和月光下抽煙的身影反復交織。剛走到車庫附近,就聽見一陣壓抑的爭吵聲從前廳傭人房的方向傳來。
“……阿翠姐,求您再寬限幾天!我娘真的病得很重,等著這錢救命啊!”一個帶著哭腔的年輕女聲哀求道,是廚房幫傭的小丫頭春杏。
接著是管家阿翠不耐煩的呵斥:“寬限?寬限多少次了!府里的規矩白立的?月錢月頭發!你娘病?誰家沒個難處?都像你這樣,府里還開不開了?再啰嗦,這月工錢也別想要了!”
盛靜怡皺了皺眉,正要過去,卻見一個挺拔的身影已先她一步從回廊拐角走了過去。
“阿翠管家,”宋子賢的聲音響起,平靜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春杏家里的事,我略有耳聞。她娘確實病重,急等錢用。這個月的工錢,能否先預支給她?若壞了府里的規矩,這筆錢,算我借她的,下月從我的薪水里扣。”
阿翠顯然沒料到宋子賢會為一個小丫頭出頭,愣了一下,語氣頓時軟了幾分,但還端著架子:“宋秘書,您心善,可這不合規矩啊…”
“規矩是人定的,也是為人服務的。”宋子賢的聲音依舊平穩,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堅持,“盛公館素來仁厚待下,老爺夫人若是知曉下人確有燃眉之急,想必也不會吝于援手。阿翠管家通融一次,也是替主家積福。”
他這番話,既點出了盛家的“仁厚”招牌,又給了阿翠臺階下,還不動聲色地施加了壓力。阿翠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最終悻悻道:“既然宋秘書都這么說了…春杏,去賬房支錢吧!下不為例!”說完,扭身走了。
春杏感激涕零,對著宋子賢連連鞠躬:“謝謝宋秘書!謝謝宋秘書!”
宋子賢只是溫和地擺擺手:“快去吧,別耽誤了給你娘抓藥。”他轉身欲走,卻正對上站在廊柱陰影里,靜靜看著這一切的盛靜怡。
四目相對。晨光熹微,落在他清俊的臉上,那雙鏡片后的眼睛,清澈坦蕩,沒有一絲施恩圖報的意味,只有一種近乎悲憫的平靜。
盛靜怡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昨夜月下的孤獨剪影,與眼前這個溫和堅定、為小丫頭據理力爭的身影,奇妙地重疊在一起。那層名為“秘書”的殼,仿佛裂開了一道縫隙,讓她窺見了內里更真實、更讓她心折的光芒。
她抱著書,站在原地,忘了該說什么。直到宋子賢對她微微頷首,轉身離去,那挺拔的背影消失在晨光中。她才回過神,指尖無意識地撫過懷中法律書籍冰涼的封面。
“規矩是人定的,也是為人服務的……”她低聲重復著他剛才的話,眼中若有所思。筆記本上那些凌亂的涂痕,似乎也變得不那么刺眼了。也許,世界運行的規則,本就比她想象的要復雜深邃得多。而她想要讀懂他,或許,也要先讀懂這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