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二年秋，上海的雨來得又急又兇。豆大的雨點砸在盛公館黑色鐵藝大門上，濺起一片迷蒙的水霧。門房老趙縮在崗亭里打盹，忽被兩道刺目的車燈晃醒。一輛奧斯汀小轎車歪斜著沖進大門，車輪碾過濕漉漉的鵝卵石甬道，發出刺耳的刮擦聲，最終在噴水池旁徹底熄了火。

車門猛地推開，盛靜怡裹著圣約翰大學的墨綠色校服呢裙跳下車，及肩的卷發被雨淋得貼在光潔的額角，懷里緊抱著幾本精裝英文書。她懊惱地踢了一腳紋絲不動的車輪，濺起的水花打濕了鹿皮短靴。

“七小姐，這洋玩意兒又罷工了？”老趙撐著傘小跑過來，油布傘大半遮在盛靜怡頭頂。

“趙伯，快叫福生來看看！”盛靜怡抹了把臉上的雨水，聲音帶著少女的嬌嗔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急躁。今晚她答應了同學參加讀書會的討論，斯賓塞的《社會靜力學》第五章還沒讀完。

“福生告假回鄉下啦！”老趙為難地搓手。

雨更大了，天色迅速暗沉下來，公館主樓巴洛克風格的尖頂在雨幕中只剩下模糊的輪廓。盛靜怡望著徹底趴窩的車，秀氣的眉頭緊蹙。就在這時，主樓側門廊下，一道頎長挺拔的身影撐開一把寬大的黑傘，快步走入雨中。

“七小姐？”清朗溫和的男聲穿透雨幕。

盛靜怡抬眼望去。來人穿著熨帖的灰色細條紋三件套西裝，領口系著深藍色領結，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邊眼鏡，鏡片后的目光沉靜而帶著恰到好處的關切。雨水順著傘骨流下，在他肩頭氤氳開一小片深色的水痕。

是大哥盛靜軒新聘的秘書，宋子賢。哈佛經濟學碩士，剛回國半月。

“宋秘書？”盛靜怡有些意外，“你會修車？”

宋子賢已走到車旁，將傘遞給老趙，示意他給七小姐撐好。他并未回答，只挽起質地精良的西裝袖口，露出線條流暢的小臂，俯身便探入了敞開的引擎蓋下。雨水立刻打濕了他梳得一絲不茍的黑發，幾縷發絲垂落額前。

“化油器可能被水汽堵了，或是火花塞受潮。”他的聲音從引擎蓋下傳來，平靜而專業，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篤定。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方折疊整齊的純白手帕——這在留洋歸來的紳士中并不多見——開始擦拭引擎內部幾個關鍵的金屬部件。動作干凈利落，沒有絲毫拖泥帶水，沾滿油污的手帕與他斯文的外表形成奇異的反差。

盛靜怡站在老趙撐起的傘下，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專注的側臉上。雨水順著他的下頜線滑落，滴進雪白的襯衫領口。他專注時微抿的唇線，鏡片后長而密的睫毛，還有那雙骨節分明、此刻正靈巧擺弄著冰冷金屬的手……一種陌生的、混合著好奇與探究的情緒，悄悄在少女心底滋生。

“宋秘書留洋時也學修車？”她忍不住問，聲音比剛才柔和了些。

宋子賢抬起頭，隔著朦朧的雨霧和引擎蓋騰起的熱氣，對她微微一笑。那笑容溫和，帶著點書卷氣的靦腆，卻又奇異地沖淡了雨夜的狼狽：“在波士頓求學時，勤工儉學，給修車行打過下手。機器運轉的道理，中外相通。”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她懷里抱著的、被雨水打濕了書角的《Social Statics》，“斯賓塞？七小姐好眼光。”

盛靜怡心頭一跳。他竟然一眼就認出了這本晦澀的社會學著作？圣約翰大學里能讀懂斯賓塞原著的男同學也屈指可數。

“你也讀斯賓塞？”她脫口而出。

宋子賢已重新低下頭，用那方沾滿油污的手帕墊著，用力擰動一個部件。“略知一二。斯賓塞的‘社會有機體論’與孔德的實證主義一脈相承，對理解當下中國的積弊，不無啟發。”他語氣平淡，仿佛在談論天氣，“不過，他過分強調自由競爭的自然法則，忽略了國家干預在特殊時期的作用，這點我存疑。”他手腕猛地一用力，咔噠一聲輕響。“試試看。”

盛靜怡將信將疑地坐回駕駛座，擰動鑰匙。

嗚——嗡！

引擎發出一陣低吼，隨即平穩地運轉起來！橘黃色的車燈重新刺破雨幕。

“成了！”盛靜怡驚喜地探出頭，臉上綻開明媚的笑容，雨水也沖刷不掉的活力，“宋秘書，你真厲害！”

宋子賢直起身，合上引擎蓋，接過老趙遞回的傘。他摘下手套，那方沾滿油污的手帕被他隨意地塞回西裝口袋。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鏡片后的目光落在盛靜怡帶著由衷欽佩的笑臉上，溫和地頷首：“舉手之勞。七小姐路上小心，雨天路滑。”

“謝謝！”盛靜怡揚聲道，車子緩緩啟動，駛向車庫。透過后視鏡，她看到那個挺拔的身影撐著黑傘，依舊站在原地目送，雨水在他身后織成一片灰色的簾幕，他仿佛一座沉靜的礁石。

雨點敲打著書房的彩色玻璃窗，留下蜿蜒的水痕。盛靜怡換了一身月白色軟緞旗袍，坐在寬大的紅木書桌前，卻有些心不在焉。面前攤開的《Social Statics》第五章，那些關于“社會均衡”的英文句子，總讓她眼前浮現出雨幕中那雙沾著油污卻異常靈活的手，和那雙沉靜溫和的眼睛。

“七妹，發什么呆？”大哥盛靜軒的聲音在門口響起。他穿著絲絨睡袍，手里端著一杯熱牛奶走進來，臉上帶著兄長特有的寵溺笑容。

“沒什么，”盛靜怡回過神，合上書頁，“在想斯賓塞的社會進化論。”

盛靜軒將牛奶放在她面前，隨意地瞥了一眼桌上的書，笑道：“這些洋人的理論，生澀難懂，少看些。女孩子家，多讀些詩詞歌賦，或者像母親說的，學學管家理財才是正經。”他話題一轉，“對了，今天多虧了子賢。我這位新秘書，不僅筆頭功夫了得，處事也沉穩周全，是個人才。父親當年資助他去美國，這筆投資看來是值了。”

“宋秘書…他家里是做什么的？”盛靜怡端起牛奶，裝作不經意地問。

“哦，他父親是位牧師，早年在蘇北傳教。母親…”盛靜軒頓了一下，聲音壓低了些，“曾在咱們府上做過幾年西席，教過我和幾位姐姐英文。都是本分人。子賢能有今日，全靠自己爭氣。”

牧師…曾在盛家做過西席…盛靜怡握著溫熱的牛奶杯，指尖微微發涼。她想起母親莊明秋平日的言談，對家世門第的看重近乎苛刻。一絲不易察覺的陰云，悄悄籠上少女的心頭。

接下來的日子，盛靜怡發現，在盛公館遇見宋子賢的次數，似乎多了起來。有時是在清晨的花園小徑，他捧著一本厚重的英文經濟年鑒匆匆走過，會對晨讀的她禮貌頷首；有時是在父親盛宣懷那間堆滿線裝書的闊大書房外，他抱著一疊待批的文件肅立等候，側影沉靜專注。

真正讓他們走近的，還是英文。

這日午后，盛靜怡抱著一摞新到的英文期刊和幾本講義，穿過西翼回廊，準備去西書房溫習。剛走到門口，就聽見里面傳來清晰流暢的英文誦讀聲，語調低沉悅耳，帶著一種獨特的韻律感。

“……The theory of the class struggle， while recognizing the historical necessity and justification of the existence of the bourgeoisie in its own time， also demonstrates with equal necessity the approaching downfall of that class and the victory of the proletariat……”（階級斗爭理論，在承認資產階級在特定歷史時期存在的必然性和合理性的同時，也以同樣的必然性論證了這個階級即將到來的覆滅和無產階級的勝利……）

是《共產黨宣言》的英文版！盛靜怡心頭一震，輕輕推開虛掩的門。

西書房內，陽光透過高大的彩繪玻璃窗，在柚木地板上投下斑斕的光影。宋子賢背對著門口，站在一面頂天立地的書架前，正全神貫注地閱讀手中一本深紅色硬殼的英文書。他讀得很慢，遇到某些詞句，修長的手指會在書頁邊緣輕輕劃過，留下極淡的鉛筆痕跡。那些痕跡并非筆記，更像是一種無意識的涂畫或標記。

盛靜怡的腳步聲驚動了他。他合上書，轉過身，看清來人，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恢復平靜，微微欠身：“七小姐。”

“宋秘書在讀馬克思？”盛靜怡走近，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深紅書脊上。

宋子賢坦然地將書封面展示給她看，正是英文版《共產黨宣言》。“只是作為經濟學說的一個流派參考，”他語氣平和，聽不出波瀾，“了解對手，方能更好地理解市場運行的規律。七小姐對這些也感興趣？”

盛靜怡搖搖頭，將自己帶來的《高級英文修辭學》放在桌上，露出困擾的神情：“下周要交一篇關于‘自由貿易與保護主義’的英文論述，卡洛琳教授要求極高。里面好些專業術語和長句結構，看得我頭昏腦漲。”她指了指書中一段用紅筆劃出的復雜句子。

宋子賢走近，俯身看向她指的地方。他身上傳來淡淡的、混合著雪茄和舊書頁的清爽氣息。他修長的手指輕輕點在書頁上，指甲修剪得十分干凈。

“這里，Keynesian multiplier effect（凱恩斯乘數效應），”他的聲音在安靜的午后書房里格外清晰，“可以理解為政府投資對國民收入的放大作用。就像……”他略一沉吟，目光掃過窗外花園里正在修剪草坪的園丁，“就像園丁澆水，滲透的不僅僅是表層土壤，還會帶動深層養分的流動。這個長句的主干其實是……”他耐心地拆解起句子結構，深入淺出，甚至用華爾街股市的實例來類比抽象的關稅壁壘概念。

他講解時，微微側著頭，金絲眼鏡后的目光專注而清澈。盛靜怡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近在咫尺的側臉上，落在他隨著講解而微微翕動的、線條優美的薄唇上。他說話時偶爾停頓思考，喉結會輕輕滾動一下。一種陌生的熱度，悄悄爬上盛靜怡的耳根。

“七小姐？”宋子賢停下講解，略帶疑惑地看向有些走神的少女。

“啊？哦…明白了，明白了！”盛靜怡慌忙收回目光，心跳莫名快了幾分，“宋秘書講得真清楚，比我們教授還透徹！以后…以后我有不懂的，能再來請教你嗎？”她抬起眼，帶著幾分希冀和小心翼翼的試探。

宋子賢看著她清澈眼眸中映著自己的影子，沉默了片刻。午后的陽光透過彩窗，在他肩頭投下溫暖的光暈。最終，他唇角微彎，露出一個溫和而克制的笑容：“當然可以。這是我的榮幸，七小姐。”

盛靜怡臉上立刻綻開明媚的笑容，如同瞬間點亮了整個書房。她沒注意到，書房門外回廊的陰影里，一個穿著深紫色織錦旗袍的雍容身影正靜靜地站在那里，將書房內兩人靠得極近的身影和女兒臉上那毫不掩飾的喜悅，盡收眼底。

莊明秋保養得宜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她涂著丹蔻的手指，卻緩緩捏緊了手中那串冰涼的翡翠佛珠。鏡片后的目光，掃過宋子賢身上那件價值不菲但顯然并非頂級裁縫出品的西裝，最終定格在他指間那枚樸素的銀質指環上，眼神深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