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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孤雁鳴申江

七年。

黃浦江的潮水漲了又落,外灘的鐘聲敲碎了二千五百多個日夜。盛公館庭院里的那株老玉蘭,開了七度,謝了七回。潔白的花瓣年復一年地落在濕冷的青石板上,無聲無息,如同盛靜怡被光陰一寸寸碾過的心。

又是一年深秋。百樂門舞廳巨大的霓虹招牌在法租界的夜幕下剛剛點亮,流淌著魅惑的紫紅與幽藍,將“PARAMOUNT”幾個字母投射在濕漉漉的街道上,也映在頂層辦公室冰冷的落地窗上。盛靜怡一身墨綠色絲絨旗袍,身影伶仃地站在窗前,指尖無意識地撫摸著胸口。隔著細膩的衣料,那枚金葉子溫潤的輪廓早已與她心跳的節奏融為一體,成為七年漫長等待里唯一的錨點與慰藉。永不分離。這四個字,刻在黃金上,也刻進了她的骨血里。

“小姐,陳家的二少爺又差人送帖子來了,說在‘大世界’新排了西洋歌劇,請您務必賞光?!毖诀咔镌碌穆曇粼陂T口響起,帶著小心翼翼。七年時光,當年那個天真爛漫的小丫鬟也已出落得穩重,唯有看向自家小姐時,眼底那份深切的擔憂未曾改變。

盛靜怡沒有回頭,目光依舊穿透玻璃,投向霓虹燈影下光怪陸離的十里洋場,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深水,不起微瀾:“帖子收下,替我回絕。就說……百樂門開業在即,諸事繁雜,實在分身乏術?!?

“是?!鼻镌聭拢瑓s沒有立刻離開,猶豫片刻,終是忍不住低聲道:“小姐,這都第七年了……陳家那位少爺,還有張家、李家……媒人門檻都快踏破了。夫人那邊……昨日又托人捎話來了……”

盛靜怡搭在窗欞上的手指倏然收緊,指節泛白。母親莊明秋的“捎話”,隔著七年時光,依舊是淬了冰的鞭子,每一次抽打都帶著刺骨的寒意。她不再是當年那個只能絕望哭泣的少女,盛家七小姐的頭銜也早已在女權訴訟的勝訴聲浪中鍍上了一層“新女性”的光環。然而,這光環之下,是無處不在的窺探與規訓,是“盛氏女不婚”這道驚世駭俗的宣言所招致的狂風驟雨。莊明秋無法再用家族命令將她塞進花轎,卻能以更綿密、更窒息的方式,用“體面”、“責任”和“盛家顏面”的繩索,日復一日地勒緊她的脖頸,試圖將她重新塞回那個名為“名門淑媛”的模具里。

“我知道了?!笔㈧o怡的聲音依舊聽不出情緒,只是那挺直的脊背,繃緊如一張隨時會斷裂的弓。她緩緩轉過身,窗外的霓虹在她清冷的側臉上投下變幻的光影,“秋月,把我梳妝臺最下面那個檀木匣子拿來。”

秋月依言捧來一個巴掌大小、雕刻著纏枝蓮紋的紫檀木匣。盛靜怡接過,指尖拂過冰涼的匣身,輕輕打開。里面別無他物,只有厚厚一沓剪報,紙張已然泛黃。最上面一張,赫然是七年前《申報》社會版一則并不起眼的豆腐塊消息:

盛氏千金登報啟事:

盛氏靜怡,年已及笄,志在向學,兼理家業。深感女子立身,當以自立自強為要。自今日始,謝絕一切婚議。此生不婚,專心致志于女子教育及實業振興。特此聲明,伏惟公鑒。

“盛氏女不婚”——這石破天驚的五個字,當年如同一顆投入死水潭的重磅炸彈,震動了整個上海灘。嘲諷、非議、揣測如同附骨之疽,伴隨了她整整七年。有人說她癡情守著一個早已無望的舊夢;有人說她勝訴后恃財傲物,目無綱常;更有刻毒者,編排她為宋子賢守節,是“亂黨余孽”的同路人。

盛靜怡的目光掠過那些泛黃的鉛字,指尖停留在“宋子賢”三個字旁一處極細微的、用紅筆圈出的墨點上。這是她的秘密。只有她自己知道,這則登在《申報》角落的“不婚聲明”,是她在無數個孤寂絕望的深夜里,用顫抖的筆寫下的。它不僅僅是對世俗的反抗,更是投向無盡黑暗中的一聲孤絕吶喊——宋子賢,無論你在天涯海角,無論你是否還活著,你看到這則聲明了嗎?盛靜怡在此,以這種方式,守著當年西書房里那句泣血的“永不分離”!她在等他!用整個上海灘的側目和盛家的壓力做賭注,在等他一個渺茫的歸期!

“小姐……”秋月看著盛靜怡摩挲著剪報上那個名字,眼圈忍不住又紅了。七年了,那個名字的主人如同人間蒸發,只留下小姐獨自一人在這流言蜚語的漩渦中心苦苦支撐。

盛靜怡合上檀木匣,發出輕微的“咔噠”聲,仿佛也關上了心頭翻涌的潮汐?!皞滠??!彼曇艋謴土艘回灥那謇?,“去霞飛路的‘維多利亞’咖啡館。”

“維多利亞”咖啡館里流淌著慵懶的爵士樂,空氣里彌漫著咖啡的醇香和奶油蛋糕的甜膩??看暗目ㄗ?,蘇曼華一身時新的洋裝,正對著小鏡子補口紅??吹绞㈧o怡進來,她放下鏡子,臉上綻開明媚的笑容:“我的盛大老板!百樂門還沒開張,就把自己忙成陀螺了?快坐快坐!”

盛靜怡在她對面坐下,點了一杯黑咖啡。蘇曼華敏銳地捕捉到她眉宇間那抹揮之不去的疲憊,收斂了玩笑,壓低聲音:“靜怡,聽說了嗎?那位……宋部長,回來了?!?

盛靜怡端著咖啡杯的手幾不可察地一顫,滾燙的液體險些溢出。她抬眸,目光銳利地看向蘇曼華:“宋部長?”

“是啊!國民政府新上任的經濟部長,宋子賢!”蘇曼華湊近些,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報紙上都登了!廣東工商廳長任上調南京,風頭正勁呢!聽說這次回來,是要主持什么幣制改革,整頓金融……嘖,真沒想到,當年盛公館那個不起眼的宋秘書,搖身一變,竟成了這樣的大人物!怪不得……”

蘇曼華后面的話,盛靜怡一個字也沒聽進去。耳邊仿佛有驚雷炸響,震得她腦中一片嗡鳴。宋子賢!他回來了!不是潛行于暗夜的特工,而是堂堂正正、衣錦還鄉的國民政府經濟部長!七年杳無音信,她以為他早已葬身于南國那場未知的風暴,以為那句“等著我”終究是絕境中的一句空諾……可他竟活著!竟以這樣一種煊赫的姿態,重新踏上了上海的土地!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撞擊,幾乎要沖破喉嚨。是狂喜?是悲憤?是難以置信?還是……被七年漫長等待和巨大犧牲所點燃的、無法言說的委屈與怨懟?她緊緊攥著咖啡杯,指節用力到發白,才勉強壓下那股幾乎要將她撕裂的情緒洪流。

“而且……”蘇曼華看著好友瞬間失神的模樣,猶豫了一下,還是繼續說道,聲音帶著一絲不忍,“聽說……他不是一個人回來的。身邊還帶著一位……夫人。”

“夫人?”盛靜怡的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

“嗯。叫張樂言?!碧K曼華點點頭,聲音更低,“江西富商張萬隆的獨女。報紙上說,宋部長在廣東任職時,與張家小姐一見鐘情,佳偶天成。這次回來,張小姐自然也是以部長夫人的身份隨行……靜怡?靜怡你怎么了?”

盛靜怡只覺得眼前的世界瞬間失去了所有色彩和聲音??Х瑞^里流淌的爵士樂、蘇曼華擔憂的呼喚、周圍客人的低語……一切都變得遙遠而模糊。唯有“張樂言”三個字,如同淬毒的冰錐,帶著刺骨的寒意,狠狠扎進了她剛剛因重逢希望而劇烈跳動的心臟!

夫人?佳偶天成?一見鐘情?

那她這七年算什么?這“盛氏女不婚”的孤注一擲算什么?西書房里那枚刻著“永不分離”、被她用體溫焐了七年的金葉子又算什么?一場徹頭徹尾的笑話嗎?

一股冰冷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嚨。她猛地站起身,帶翻了面前的咖啡杯。深褐色的液體潑灑在潔白的桌布上,如同她此刻被徹底玷污、踐踏的心。

“靜怡!”蘇曼華驚呼。

盛靜怡臉色慘白如紙,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搖晃。她死死咬著下唇,直到嘗到一絲鐵銹般的血腥味,才用盡全身力氣維持住最后的體面。她看也沒看蘇曼華,目光空洞地投向窗外霓虹閃爍的街道,聲音輕得像一陣隨時會散去的風,卻帶著一種被碾碎后的、令人心悸的平靜:

“我沒事。百樂門還有事,先走了?!?

說完,她幾乎是踉蹌著,逃也似的沖出了咖啡館溫暖的光暈,一頭扎進深秋上海陰冷潮濕的夜色里。寒風如刀,瞬間割透了她單薄的旗袍。她漫無目的地狂奔,高跟鞋敲打著冰冷的水門汀路面,發出空洞而絕望的回響。淚水終于決堤,洶涌而出,混合著冰冷的雨水,模糊了眼前光怪陸離的霓虹燈影。

七年。七年的等待,七年的堅守,七年在流言蜚語和家族壓力下的苦苦支撐,原來不過是一場自欺欺人的幻夢!他活著,他回來了,他功成名就,他嬌妻在側!而她盛靜怡,成了整個上海灘最大的笑話!

她跑過外灘,跑過當年那個天文信號塔下投遞密信的綠色郵筒;跑過圣約翰大學法學院那熟悉而陌生的拱門;最后,她停在了百樂門那尚未完工、被腳手架和防雨布包裹的巨大建筑前。冰冷的雨水順著她的發梢、臉頰滑落,浸透了衣衫。她仰起頭,望著那被腳手架分割得支離破碎的霓虹招牌——“PARAMOUNT”,至高無上。多么諷刺!

就在這冰冷的絕望幾乎要將她徹底吞噬時,一個念頭如同鬼火般在她被淚水模糊的眼底幽幽燃起——張樂言。

江西富商張萬隆的獨女。張萬隆……這個名字,在盛靜怡混亂的記憶中,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微瀾。七年前,在她與宋子賢訣別的那個風雨飄搖的深秋,盛家似乎曾短暫地與江西有過一筆數額巨大的棉紗交易,交易的中間人……隱約就與一個姓張的富商有關!那份漢口分號的報表……那個神秘的“S”符號旁邊……似乎還有一個極其潦草的、幾乎被忽略的“Z”?

一個可怕的、帶著劇毒的猜想,如同藤蔓般瞬間纏繞住她冰冷的心臟!

宋子賢與張樂言的婚姻……是情之所鐘?

還是……另一場精心策劃的“任務”?一場借“聯姻”之名,行“任務”之實的冰冷交易?就像他當年潛伏在盛家西書房一樣?

這個念頭讓她渾身戰栗,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一種被命運殘酷戲弄后的、帶著血腥味的荒謬與憤怒!如果……如果這一切都是假的!如果張樂言也是那龐大機器中的一顆棋子!那么宋子賢的“背叛”,是否也帶著無法言說的枷鎖?他那句“等著我”,是否還有著不為人知的深意?

混亂的思緒如同冰冷的潮水將她淹沒。她分不清哪個念頭更真實,哪個更絕望。唯一清晰的,是胸口那枚金葉子傳來的、固執而冰冷的觸感。

她抬手,狠狠抹去臉上的淚水和雨水,眼底那被背叛和絕望燃起的火焰并未熄滅,反而沉淀為一種更幽深、更決絕的寒光。她不再奔跑,挺直了脊背,像一個在暴風雨中重新找回重心的戰士,一步一步,走向百樂門那扇尚未啟用的、沉重的大門。

門內,巨大的舞池還覆蓋著防塵布,四周墻壁裸露著粗糙的水泥。然而,在舞池正中央,卻整齊地堆放著一箱箱尚未拆封的貨物。盛靜怡走過去,隨手掀開一個箱蓋。箱內,是一塊塊切割整齊、邊緣打磨光滑、鑲嵌在沉重木框里的玻璃。幽暗的光線下,那些玻璃表面閃爍著水銀特有的、冰冷而銳利的光澤。

水銀鏡片。十萬片。

這是她親自拍板定下的,百樂門舞廳最奢華、最核心的裝飾。流光溢彩的鏡宮,將是上海灘新的銷金窟。

盛靜怡伸出手指,冰冷的指尖輕輕觸碰著鏡片光滑的表面。鏡面清晰地倒映出她此刻蒼白、狼狽、卻帶著一種近乎妖異決絕的面容。她的目光,穿透眼前冰冷的鏡片,仿佛看到了這十萬片鏡子安裝完成后,折射出的、令人目眩神迷的光影迷宮。

沒有人知道,就在她拍板定下這十萬片水銀鏡片的前夕,一個雨夜,一個自稱是“宋先生舊友”的神秘人,曾悄悄遞給她一張小紙條。紙條上沒有署名,只有一行極其隱晦的密碼符號。她認出了那符號的筆跡風格——與當年西書房《國富論》書頁空白處的涂鴉,如出一轍!而那張紙條上標注的,正是這批水銀鏡片到貨的時間和一個極其復雜的折射角度計算公式。

鏡片……折射角度……迷宮……

一個念頭在她被淚水洗刷過、卻燃燒著熊熊烈焰的腦海中,驟然變得清晰無比!這十萬片水銀鏡,將不僅僅是百樂門的奢華裝飾。它們構成的復雜光影迷宮,在特定的角度、特定的時間(比如午夜舞池燈光最迷離的時刻),其折射規律,將構成一套極其隱蔽、獨一無二的——摩斯電碼發送規則!

宋子賢!你送來的,果然不止是絕望!

盛靜怡的指尖緩緩收緊,在冰冷光滑的鏡面上留下幾道模糊的指痕。她望著鏡中自己那雙燃燒著幽暗火焰的眼睛,唇角緩緩勾起一絲冰冷而決絕的弧度。

嬌妻?部長夫人?

宋子賢,張樂言……

這場戲,才剛剛開始。

她盛靜怡,早已不是七年前那個只能絕望哭泣的金絲雀。百樂門,這即將聳立于黃浦江畔的鏡宮,將是她的戰場,也是她刺破這重重迷霧的——第一柄利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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