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鏡宮照肝膽
- 金葉劫:上海灘未完成的戀曲
- 闊嘴巨笑
- 5471字
- 2025-07-18 08:55:05
百樂門開業前夜的空氣,仿佛被拉緊的琴弦,每一縷浮塵都浸透了無聲的張力。頂層辦公室里,盛靜怡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墨綠色絲絨旗袍包裹著她伶仃的身形。窗外,法租界的霓虹如同流淌的星河,將“PARAMOUNT”的魅影投射在她清冷的側臉上。指尖無意識地撫過胸口,金葉子溫潤的輪廓在衣料下清晰可辨,七年光陰將它磨礪成嵌入骨血的印記,亦是懸在心頭的冰錐。
“篤篤。”
秋月推門進來,手中捧著一份燙金的賓客名單冊,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遲疑:“小姐,開業典禮的流程和名單,您最后過目一下?另外……”她頓了頓,將另一份明顯不同的請柬放在桌角,“這是剛送來的,指名給您的。”
盛靜怡的目光掃過那份請柬。純白硬卡紙,邊緣燙著繁復的銀線,并非百樂門制式,顯得格外低調考究。正中只有一行飄逸的墨字:
“誠邀盛靜怡小姐,于明晚八時,匯中飯店孔雀廳一晤。子賢敬約。”
沒有“百樂門”,沒有“開業”,甚至沒有“宋部長”的頭銜。只有“子賢”,只有“一晤”。
如同沉寂七年后,投入死水潭的一顆石子。沒有漣漪,只有深不見底的寒意。
盛靜怡的指尖拂過那遒勁有力的簽名,冰涼的觸感順著神經蔓延。是試探?是清算?還是……一絲她絕不允許自己再燃起的、微弱的火星?她唇角緩緩勾起一抹冰冷而艷麗的弧度,如同淬火的刀鋒。
“知道了。”她的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絲毫情緒,“備車,明晚七點半。”
匯中飯店孔雀廳。水晶吊燈的光芒依舊華麗,卻驅不散角落卡座里彌漫的疏離與暗涌。盛靜怡準時踏入,墨綠旗袍在流金溢彩中如同一株沉靜的寒竹。她的目光越過衣香鬢影,精準地落在那個臨窗的位置。
宋子賢獨自坐著。他穿著深灰色法蘭絨西裝,沒有打領帶,襯衫領口隨意地解開一粒紐扣,指間夾著一支燃了一半的雪茄。煙霧裊裊升起,模糊了他金絲眼鏡后的神情,卻更顯出那眉宇間沉淀的、難以言喻的疲憊與深沉。七年宦海浮沉,早已洗去了當年西書房里那份刻意收斂的鋒芒,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手握權柄、深諳規則后的不動聲色。只是那不動聲色之下,盛靜怡敏銳地捕捉到一絲被重重包裹的、近乎孤絕的緊繃。
沒有張樂言。
盛靜怡的心沉了沉,隨即被更深的戒備覆蓋。她款步上前,在他對面的絲絨沙發里坐下,姿態優雅卻帶著拒人千里的冰冷。
侍者無聲地送上兩杯威士忌。琥珀色的液體在杯中晃動,折射著吊燈細碎的光。
“盛小姐,別來無恙。”宋子賢率先開口,聲音低沉平穩,聽不出絲毫波瀾,如同最精密的儀器。他抬眸,目光透過鏡片落在她臉上,深邃得如同寒潭,試圖穿透她精心構筑的冰層。
“宋部長公務繁忙,百樂門開業小事,竟勞您親自相邀,靜怡受寵若驚。”盛靜怡端起酒杯,指尖冰涼,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疏離與嘲諷,每一個字都像打磨過的冰凌,“不知部長夫人可安好?未能一同前來,靜怡倒是有些遺憾。”她刻意加重了“夫人”二字,目光銳利如刀,直刺向他。
宋子賢握著酒杯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瞬,指節微微泛白。鏡片后的眸光似乎更深邃了些,翻涌過一絲極其復雜的情緒,快得難以捕捉,隨即被更深的平靜取代。他吸了一口雪茄,緩緩吐出煙霧,聲音依舊平穩:“樂言她……身體略有不適,在南京休養。靜怡,我約你,并非為公事。”他頓了頓,目光沉沉地鎖住她,“百樂門,鏡宮十萬……那地方龍蛇混雜,聚光燈下,亦是眾矢之的。你……要當心。”
當心?盛靜怡幾乎要冷笑出聲。七年前雨夜訣別,他留下“等著我”三個字便杳無音信,再歸來已是高官顯貴、嬌妻在側!如今,卻以這樣一副關切的口吻,讓她“當心”?這遲來的、居高臨下的“關懷”,比任何嘲諷都更刺骨!
“當心?”她唇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眼底卻燃起幽暗的火焰,“宋部長是擔心百樂門搶了哪家老牌舞廳的生意?還是擔心……那十萬片鏡子,照出些不該照見的東西?”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掃過他,帶著淬毒的鋒芒,“至于靜怡自己,盛氏女不婚,早已是申江皆知的笑談。一個笑話,還有什么值得當心的?倒是宋部長您,身居高位,嬌妻美眷,才更該步步謹慎,莫要行差踏錯,辜負了這錦繡前程和……佳人芳心!”
字字如刀,句句見血。空氣仿佛凝固了。宋子賢靜靜地看著她,隔著裊裊的煙霧,隔著七年的光陰與誤解。他看到了她眼底深藏的怨恨、被背叛的痛楚,以及那份用“盛氏女不婚”的孤絕宣言筑起的、傷痕累累的驕傲堡壘。那枚金葉子帶來的灼燙,仿佛穿透時空,再次烙在他的心上。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杯中的冰塊幾乎要融化殆盡。最終,他掐滅了雪茄,低沉的聲音帶著一種被砂石磨礪過的沙啞,穿透了無形的硝煙:“靜怡,世事如棋,落子無悔。有些路,踏上去了,便只能向前,沒有回頭。我……從未忘記。”他的目光,在她胸口的位置極其短暫地停留了一瞬,那里,藏著那枚刻骨銘心的信物。“保重。”
說完,他不再看她,徑直起身。深灰色的身影融入孔雀廳華美而冰冷的光影中,如同來時一般突兀,消失在旋轉門之外。
盛靜怡僵坐在原地,指尖死死摳著冰涼的酒杯壁。那句“從未忘記”和那最后深深的一瞥,像投入心湖的巨石,激起的不是漣漪,而是滔天的巨浪!是懺悔?是無奈?還是……更深沉的、無法言說的枷鎖?她猛地灌下杯中辛辣的液體,灼燒感從喉嚨一直蔓延到心底,卻無法驅散那徹骨的寒意和混亂。
百樂門的開業之夜,注定無法平靜。巨大的霓虹招牌將夜空點燃,“PARAMOUNT”的光芒如同君臨天下的宣言。水晶吊燈下,舞池光滑如鏡,四周十萬片水銀鏡面構成的鏡宮,在迷離變幻的彩色射燈照耀下,折射出令人目眩神迷、光怪陸離的萬千光影。衣香鬢影,觥籌交錯,空氣里浮動著香檳的泡沫、昂貴的香水味和一種浮華至頂的喧囂。
盛靜怡作為主人,一身正紅色織金旗袍,如同浴火重生的鳳凰,游刃有余地周旋于政商名流、各國領事之間。她笑容得體,言辭鋒利,將“盛七小姐”和“百樂門老板”的身份演繹得淋漓盡致。然而,她的眼角余光,如同最警覺的雷達,始終鎖定著舞池入口。
他來了。
宋子賢攜著張樂言步入這流光溢彩的鏡宮。他依舊是那身深灰色西裝,只是打了領帶,顯得更加正式威嚴。而他臂彎里的張樂言,瞬間吸引了全場的目光。她穿著一身素雅的月白色軟緞旗袍,只在襟邊繡著幾朵淡雅的玉蘭。身姿纖細,面容清秀溫婉,眉眼間帶著一種江南女子特有的書卷氣和水鄉的柔潤。她微微含笑,姿態嫻靜地跟在宋子賢身邊,目光清澈,帶著一絲初入此等場合的、恰到好處的羞澀與好奇。任誰看去,都是一對璧人——位高權重、沉穩干練的丈夫與溫婉可人、家世清白的妻子。
盛靜怡端著香檳杯的手指驟然收緊,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這就是他“一見鐘情”的夫人?這就是取代了她七年等待的女人?看起來如此無害,如此……完美。完美得像一幅精心繪制的假面!她強迫自己移開目光,胸腔里翻涌著酸澀與尖銳的疼痛。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筆挺中山裝、梳著油亮背頭、眼神精明中帶著一絲陰鷙的中年男人,端著酒杯,滿臉堆笑地朝著宋子賢夫婦走去。正是法租界工商局新上任的副局長,周慕云。此人背景復雜,與日本商社過從甚密,最近更是動作頻頻,試圖插手國民政府即將推行的幣制改革,阻撓宋子賢對日資銀行的整頓。
“宋部長!久仰久仰!這位就是尊夫人吧?果然聞名不如見面,氣質如蘭啊!”周慕云的聲音洪亮,帶著刻意的熱絡,目光卻如同毒蛇的信子,在張樂言身上逡巡,“宋部長好福氣!事業家庭雙豐收!只是……”他話鋒一轉,帶著刺探的意味,“聽聞部長夫人是江西張家千金?張家在景德鎮的瓷器生意,那可是聲名遠播。不知宋部長此次幣制改革,對民營資本,尤其是像張家這樣根基深厚的實業,可有特殊……關照啊?”他刻意拉長了“關照”二字,帶著明顯的挑撥和陷阱。
宋子賢鏡片后的眸光瞬間冷冽如冰。他不動聲色地將張樂言往身后護了半步,臉上依舊是那副沉穩的官方微笑,聲音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周副局長說笑了。幣制改革乃國之大計,旨在穩定金融,提振經濟,惠及所有遵紀守法的實業家。不分地域,不論親疏,一切依法依規。張家若有實力,自然能在公平競爭中脫穎而出。若想走旁門左道……”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地直視周慕云,“恐怕周副局長,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立場。”
這番軟中帶硬、滴水不漏的回答,既維護了張樂言,更將周慕云的挑撥和威脅頂了回去。張樂言站在宋子賢身后,微微低著頭,似乎被這針鋒相對的氣氛嚇到,手指無意識地絞緊了手中的絲綢手袋,臉色有些發白。
盛靜怡遠遠看著這一幕,心中疑竇叢生。宋子賢的維護在意料之中,但張樂言那瞬間流露的緊張和蒼白……是真的害怕?還是……一種更深層次的擔憂?這對“璧人”之間,似乎并非表面那般親密無間?一絲極其微弱的、帶著劇毒的希望,如同藤蔓般悄然探出觸角。
午夜鐘聲敲響。舞池的氣氛被推至最高潮。樂隊奏起最狂放的爵士樂,迷離的射燈瘋狂旋轉,鏡宮十萬水銀鏡面折射出令人眼花繚亂、變幻莫測的無窮光影迷宮。賓客們在光怪陸離的光影中搖擺、沉醉,仿佛置身于一個扭曲而虛幻的萬花筒世界。
突然!
一道極其刺眼的、如同閃電般的強光,不知從鏡宮的哪個刁鉆角落驟然射出!這束光并非舞臺燈光,它帶著冰冷的、純粹的破壞性,如同精準的手術刀,瞬間穿透了迷幻的光影漩渦,直射向舞池邊緣一個相對僻靜的角落——周慕云正端著酒杯,與幾個同樣面帶陰鷙之色的同伴低聲交談!
“噗!”
一聲沉悶的、如同熟透西瓜破裂的聲音,在喧囂的音樂背景中微不可聞!
周慕云臉上的陰鷙笑容瞬間凝固!他手中的酒杯“哐當”一聲跌落在地,殷紅的酒液潑灑在光潔如鏡的地面上。他難以置信地低頭,看向自己胸口——一個細小的、卻致命的血洞,正迅速洇開!他甚至來不及發出一聲慘叫,身體便如同被抽掉了骨頭的皮囊,軟軟地向后倒去!
“啊——!!!”
短暫的死寂后,刺耳的尖叫聲如同海嘯般爆發!舞池瞬間大亂!人群驚恐地推搡、奔逃,將杯盤桌椅撞得一片狼藉!迷幻的鏡宮光影,此刻變成了制造混亂和恐慌的最佳掩護!
混亂的中心,盛靜怡的心跳幾乎停止!她看到了!在強光閃過、周慕云倒下的那一剎那,她眼角的余光捕捉到鏡宮深處一個極其隱蔽的、被多重鏡面折射扭曲的角落——一個穿著侍者制服、戴著面具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一閃而逝!那身影手中握著的,分明是一支安裝了特制消音器的細長槍管!
刺殺!精準、冷酷、利用鏡宮光影完美掩護的刺殺!目標就是周慕云!
混亂如同沸騰的油鍋。宋子賢的反應快如閃電!在周慕云倒下的瞬間,他已猛地將身邊的張樂言拉入懷中,用自己高大的身軀將她完全護住,同時厲聲高喝:“保護夫人!封鎖所有出口!有刺客!”幾名隱藏在賓客中的便衣警衛立刻拔槍,試圖控制混亂的場面,搜尋刺客蹤跡。
然而,鏡宮的光影迷宮和驚恐奔逃的人群,讓一切努力都顯得徒勞。刺客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消失得無影無蹤。
就在這極致的混亂中,盛靜怡的目光卻死死盯住宋子賢和他懷中的張樂言。在宋子賢將她護入懷中的那一刻,張樂言似乎因為巨大的驚嚇和推搡,腳下一個趔趄,手中緊握的那個精致的絲綢手袋脫手飛出!
手袋在空中劃過一個弧線,落在離盛靜怡不遠處的、一片狼藉的地毯上。袋口散開,里面裝著的女士用品——粉盒、口紅、手帕、還有一個小小的、深藍色絲絨封面的筆記本——散落了出來。
盛靜怡的心臟猛地一跳!幾乎是出于一種本能的驅使,在混亂的人群和無人在意的角落,她迅速蹲下身,裝作被推搡跌倒的樣子,手指極其敏捷地探出,一把抓住了那個即將被慌亂腳步踩到的深藍色絲絨筆記本!入手微沉,帶著一種異樣的質感。她甚至來不及細看,飛快地將它塞進了自己寬大的旗袍袖袋里!動作快如閃電,無人察覺。
做完這一切,她才在秋月的攙扶下,“驚慌失措”地站起身,臉色蒼白,仿佛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刺殺嚇壞了。
警衛和聞訊趕來的巡捕房探員終于控制了局面。周慕云的尸體被白布覆蓋抬走。宋子賢面沉如水,指揮若定地處理著善后事宜,安撫賓客,與探長交涉。張樂言被他緊緊護在身邊,臉色依舊蒼白,驚魂未定地靠著他,眼神里充滿了后怕和依賴。這副“患難見真情”的畫面,落在不知情者眼中,只會更添艷羨。
盛靜怡站在一片狼藉的舞池邊緣,水晶吊燈的光芒在她臉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陰影。袖袋里那個深藍色絲絨筆記本,如同一個滾燙的秘密,灼燒著她的肌膚。剛才那驚心動魄的刺殺,宋子賢下意識的保護,張樂言散落的手袋……無數碎片在她腦中瘋狂旋轉、碰撞!
這絕非一場簡單的仇殺或意外!
那利用鏡宮光影完成的、神乎其技的刺殺手法……與宋子賢當年精準利用天文信號塔投遞情報的方式,何其相似!是巧合?還是……同出一源?
張樂言……她真的只是一個溫婉無害的富家千金嗎?她手袋里這個沉重的筆記本,又是什么?
盛靜怡緩緩抬起眼,目光穿過混亂的人群,再次投向那個被丈夫護在羽翼下的“部長夫人”。張樂言似乎感應到她的目光,也微微側過頭。兩個女人的視線,在劫后余生的混亂舞池上空,隔著迷離未散的燈光和血腥的氣息,猝然相遇!
張樂言的目光清澈依舊,帶著驚魂未定的余悸。然而,就在那清澈的眼底最深處,盛靜怡捕捉到了一閃而過的、極其復雜的光芒——那絕非單純的恐懼!那里面,有來不及完全掩飾的銳利警覺,有一絲任務完成的如釋重負,甚至……還有一絲對盛靜怡這個“旁觀者”的、極其隱晦的審視!
如同冰水澆頭!盛靜怡渾身一凜!
假的!那溫婉,那驚恐,那依賴……至少有一部分,是假的!張樂言絕不像她表面看起來那么簡單!
百樂門鏡宮的開業之夜,以一場震驚上海灘的血案告終。而盛靜怡袖袋里那個沉甸甸的筆記本,和鏡中那雙看似清澈、實則深不可測的眼睛,如同兩把鑰匙,終于為她撬開了這七年迷霧的一角!宋子賢的“背叛”,張樂言的“存在”,這樁突如其來的刺殺……背后隱藏的,恐怕是一個遠比兒女情長更加驚心動魄、更加冰冷殘酷的棋局!
她攥緊了袖中的筆記本,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冰冷的鏡面,映出她眼底重新燃起的、不再是絕望、而是如同獵豹般冷靜而銳利的寒芒。宋子賢,張樂言,你們究竟是誰?這場戲,我盛靜怡,奉陪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