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院子里還留著白天陽光的余溫,陳宇搬了張藤編搖椅放在葡萄架下,剛躺下,藤條就發出一陣輕微的吱呀聲,像在應和著晚風里的蟬鳴。奶奶端來一杯涼白開放在石桌上,“夜里涼,披上件薄外套再睡。”他“嗯”了一聲,抓起搭在椅背上的校服外套搭在腿上,抬頭時正撞見滿天星子——比夢云山頂看到的更密,像誰把碎鉆撒在了墨色的綢緞上。
“奶奶,您說星星會不會也在看我們?”他忽然開口,聲音在安靜的院子里蕩開。奶奶正收拾著晾衣繩上的床單,聞言回頭笑了笑:“說不定呢,就像你看風箏時,風箏也在天上看著你。”陳宇愣了愣,想起白天蘇瑤捧著草編兔子時亮晶晶的眼睛,突然覺得奶奶說的是對的。
搖椅輕輕晃著,葡萄葉的影子在他臉上忽明忽暗。他摸出兜里的松果掛墜,借著月光能看到上面被磨得光滑的紋路——蘇瑤一定是用砂紙磨了很久,指腹蹭過紅繩打結的地方,能想象出她低頭認真打結的樣子。旁邊石桌上的涼白開冒著絲絲涼氣,杯壁上凝著的水珠順著杯身滑下來,在桌面上暈開一小片濕痕,像極了火鍋店里氤氳的霧氣。
“奧數賽的金牌再亮,也沒剛才天上的彩虹好看。”他對著星星喃喃自語,指尖無意識地轉著掛墜。白天火鍋店里的笑聲好像還在耳邊繞,張舒白搶毛肚時被辣椒油濺到鼻尖的狼狽,李浩拍著胸脯說要承包暑假所有釣魚餌的豪氣,劉若沚講題時筆尖在草稿紙上劃過的沙沙聲,還有蘇瑤寫在筆記本上的詩句……這些畫面像串起來的珠子,比任何獎牌都沉甸甸的。
遠處傳來鄰居家電視的聲音,斷斷續續的戲曲調子混著晚風飄過來。陳宇想起趙老師發卷子時的表情,明明嘴角帶著笑,卻還是板著臉說“別得意,下次爭取更好”;想起體育課后蘇瑤遞給他的那瓶水,瓶蓋被悄悄擰松了些;想起張萌偷偷塞給劉若沚的那塊草莓硬糖,包裝紙上印著和蘇瑤書包上一樣的小熊圖案。
搖椅晃到最高處時,他伸手仿佛能摸到最低的那顆星。暑假的數學夏令營忽然變得不那么遙遠了,他甚至開始想,要不要把夢云山的星空畫下來帶給營里的同學看?又或者,把蘇瑤的詩抄在筆記本里,說不定能解出更難的題——就像劉若沚說的,邏輯和靈感總是相通的。
“明天得把錯題本補完。”他打了個哈欠,把外套往上拉了拉。月光落在他腳邊的草叢里,幾只螢火蟲提著燈籠飛過去,翅膀扇動的聲音細得像風箏線繃緊時的輕顫。他忽然明白,有些重量從來不用刻意去記,就像風箏線握在手里的力道,就像此刻心里漲漲的暖意,早就悄悄刻進了夏天的紋路里。
搖椅漸漸停了,陳宇抱著掛墜蜷在椅子上,鼻尖縈繞著葡萄葉的清香。夢里他好像又回到了夢云山頂,雄鷹風箏和兔子風箏在天上追著跑,底下的笑聲漫過草坪,驚起了幾只棲息的飛鳥——它們撲棱棱地掠過夕陽,翅膀上沾著的金光,像極了蘇瑤筆記本上沒寫完的后半句詩。
天剛蒙蒙亮,東邊的天空就被染成了淡淡的橘粉色,像蘇瑤筆記本上暈開的水彩。太陽剛探出半個腦袋,金色的光就漫過院子的籬笆,落在葡萄架的葉子上,把昨夜凝結的露珠照得像撒了一地碎玻璃。
陳宇是被露水打濕的葡萄葉“滴答”聲叫醒的,藤椅上還留著他蜷縮過的痕跡。他揉了揉眼睛坐起來,看見石桌上的涼白開已經空了,杯底沉著一片不知何時落下的葡萄花。不遠處的月季花叢里,花瓣上的露水正順著粉紅的花瓣往下滾,墜在尖尖的花瓣邊緣,像誰不小心打翻了珍珠盒子。
他伸了個懶腰,校服外套從腿上滑下來,露出兜里鼓鼓的——是那個松果掛墜,夜里被他攥得溫熱。剛想起身回屋洗漱,石桌上的手機突然“嗡嗡”地震動起來,屏幕亮著,來電顯示是“李浩”。
“陳宇!起床沒?”電話那頭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卻透著股興奮,“我爸說今早魚最活躍,我把漁具都裝車了,現在去你家接你,咱們去湖邊釣魚!”
陳宇看了眼天邊的太陽,光線已經變得刺眼,“這么早?”
“早才好釣啊!”李浩在那頭嚷嚷,“張舒白都被我拽起來了,正蹲在我家里啃包子呢,說釣完魚正好去修他那破風箏。快來快來,晚了好位置就被別人占了!”
陳宇忍不住笑了,“行,我五分鐘就好,你到門口喊我一聲。”掛了電話,他抓起手機往屋里跑,路過月季花叢時,衣角不小心蹭掉了花瓣上的露水,水珠落在鞋面上,涼絲絲的,像昨夜夢里沒做完的片段。
刷牙時,鏡子里的自己還帶著點困意,眼角的睫毛上似乎還沾著葡萄架的影子。他抓起書包往里面塞了瓶水,又想起什么,從抽屜里拿出那個草編小兔子——昨天忘了給蘇瑤說,其實他還編了只小蝴蝶,想送給劉若沚來著。
剛把蝴蝶塞進書包側袋,門口就傳來李浩的喊聲:“陳宇!快點!張舒白說要跟你比誰釣的魚大!”
陳宇笑著沖出門,晨光正好落在他臉上,把他嘴角的弧度染成了金色。籬笆外,李浩的自行車后座上捆著4根魚竿,張舒白正歪坐在車把上,嘴里叼著半根包子,看見他就舉了舉手里的魚餌盒:“看我帶了蚯蚓!保證釣條比你人還大的!”
湖邊的風帶著水汽的清涼,吹得蘆葦蕩沙沙作響。李浩選了處柳樹下的淺灘,說這里的鯽魚最扎堆。張舒白急吼吼地甩下魚竿,結果魚線纏在了柳枝上,他踮著腳扯了半天,反倒把幾片柳葉甩進了自己脖子里,癢得直蹦跶。
“笨蛋,”李浩一邊往魚鉤上穿蚯蚓,一邊笑他,“釣魚要像做數學題,得找規律。”陳宇已經把魚餌揉成了小球,輕輕拋進水里,浮漂在水面上立起個小小的紅點,像落在綠綢緞上的朱砂。
陽光慢慢爬高,曬得后背暖暖的。張舒白總算把魚線解開了,蹲在陳宇旁邊盯著水面,嘴里念念有詞:“大魚大魚快上鉤,上鉤我請你吃火鍋……”陳宇被他逗笑,剛想說什么,浮漂突然往下一沉,他手腕一揚,魚竿彎成了好看的弧線,“有了!”
水花“噗”地濺起來,一條巴掌大的鯽魚在岸邊撲騰,銀閃閃的鱗片映著光。張舒白立刻蹦過去按住魚鰓,“哇!比我上次釣的大!”李浩湊過來看了看,撇撇嘴:“這算啥,看我的。”
話音剛落,他的浮漂也動了,猛地往下一拽,差點把魚竿拖進水里。“好家伙,這力道!”李浩咬著牙往后拉,魚線“嗡嗡”地響,水面上掀起個大浪花,一條半尺長的草魚被拽了上來,尾巴還在使勁拍打著地面。
“厲害啊李浩!”張舒白眼睛都直了,趕緊找網兜把魚裝進去。陳宇笑著把自己的小魚放進桶里,剛想重新裝餌,就看見張舒白的浮漂像被什么拽了似的,直往水里鉆。
“我的!我的!”張舒白手忙腳亂地提竿,結果用力太猛,連魚帶鉤飛了起來,“啪”地掉在他腳邊——是條小拇指大的麥穗魚,還沒他魚餌大。
“哈哈哈!”李浩笑得直不起腰,“張舒白,你這是釣了個魚苗啊!”張舒白漲紅了臉,把小魚小心翼翼地放進桶里,“你懂啥,這叫積少成多!”
柳樹的影子在水面上晃悠,把陽光切成一片一片的。陳宇的桶里漸漸有了五六條小魚,李浩的草魚獨占了一個網兜,張舒白的“魚苗軍團”倒也湊了小半桶。他忽然發現張舒白的魚餌沒了,正偷偷往李浩的蚯蚓盒里伸手,被抓了個正著,兩人鬧著搶起了魚餌,魚竿都差點被碰進水里。
“別動!”陳宇突然低喝一聲,他的浮漂正上下劇烈跳動。這次他沒急著提竿,等浮漂徹底沉入水中,才猛地一揚手,魚竿彎得幾乎要斷。“好大的勁!”他穩住胳膊往后退,魚線在水面上劃出長長的弧線,一條銀灰色的鯉魚被拽出水面,足有兩斤重,在岸邊蹦得老高。
“我來!”張舒白撲過去按住魚頭,手被魚鱗滑得差點抓不住,還是李浩遞過毛巾,三人才把魚塞進網兜。“這下陳宇贏了!”張舒白喘著氣,臉上沾了泥也不在意,“中午就燉這條,肯定香!”
太陽爬到頭頂時,桶里的魚已經堆成了小山。李浩把網兜往自行車上捆,張舒白拎著自己的小半桶魚苗,突然蹲下來把它們倒進了湖里,“長大了再釣你們。”小魚擺著尾巴游進深處,攪碎了水面上的陽光。
陳宇看著空蕩蕩的水面,浮漂還在輕輕晃動。風掠過蘆葦蕩,帶著魚腥味和青草香,遠處傳來張舒白和李浩的打鬧聲,像被陽光曬得融化的糖,甜絲絲的。他忽然覺得,釣魚和放風箏其實很像,都得等著風來,等著魚上鉤,等著那些慢慢發生的美好。
往回走的路上,張舒白正手舞足蹈地講著剛才鯉魚上鉤時的驚險,陳宇在旁邊聽著,偶爾插一兩句,聲音比平時響亮了些。李浩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哎,陳宇,你剛才拽魚竿的時候,那股勁兒跟奧數賽領獎時完全不一樣啊。”
陳宇愣了愣,“有嗎?”
“當然有,”李浩騎著車回頭看他,“以前你領獎時,站在臺上都不敢抬頭,問你解題思路,聲音小得跟蚊子似的。剛才你喊‘有了’那一聲,我在柳樹下都聽見了!”
張舒白也湊過來點頭:“對!上次你幫我修風箏線,還跟我說‘這樣繞不容易斷’,條理清楚得很,換以前你肯定就默默幫我弄好了,一句話都不說。”
陳宇抓了抓書包帶,心里有點發暖。他想起剛轉來這個班時,回答問題總怕說錯,連舉手都要在桌子底下攥半天拳頭。可剛才在湖邊,他自然而然地提醒張舒白“提竿別太急”,甚至還跟李浩爭論起哪種魚餌更管用,這些話就像釣線一樣,不知不覺就從嘴里溜了出來。
路過文具店時,張舒白吵著要買新的風箏線,陳宇跟著進去,看見墻上掛著新到的奧數習題冊,李浩笑著問他:“這次競賽拿了第一,要不要帶本難的回去?”換以前他肯定會搖搖頭說“再看看”,可這次他伸手翻了兩頁,“這本挺好,幫我拿一本。”
走出店門,陽光把三個人的影子疊在一起。陳宇低頭看著手里的習題冊,封面的燙金字在光下閃閃的,忽然想起趙老師在課堂上說的“認真努力的勁頭”——原來這種勁頭不光能解出難題,還能讓一個人慢慢松開攥緊的拳頭,敢在風里大聲說話,敢把心里的想法說給身邊的人聽。
“下午去修風箏不?”張舒白晃著手里的新線軸,“我媽買了膠水,說能把雄鷹的翅膀粘得更牢。”陳宇抬頭笑了笑,“行啊,正好我也想看看,怎么才能讓風箏飛得又高又穩。”
風從耳邊吹過,帶著湖水的潮氣,也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輕快。陳宇忽然覺得,那些曾經讓他緊張的時刻,就像剛才釣上來又放回湖里的小魚,慢慢游遠了,而身邊這些吵吵鬧鬧的身影,像陽光一樣,把他心里那些皺巴巴的地方,一點點曬得舒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