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的尾巴像被風啃過的年糕,黏黏糊糊地拖到了盡頭。街道上還飄著淡淡的火藥味,混著融雪的潮氣,在青磚縫里打著轉,像是舍不得散的年味兒。路牙子邊的積雪縮成了灰撲撲的硬塊,被來往的車輪碾得咯吱響,露出底下濕漉漉的黑泥,倒像是誰哭花了的臉。陳宇背著藍色的書包往學校走時,看見蘇瑤站在巷口那棵老槐樹下,黑色的棉襖換成了藍白相間的校服,發梢的發卡不見了,卻在領口別了枚小小的梅花胸針——銀質的花瓣上沾著點晨光,像落了片星星。
“等你好久了?!彼ь^時,睫毛顫了顫,把沾著的霧水抖落下來,落在臉頰上,像沒擦干的淚。陳宇的目光在那枚胸針上停了半秒,喉結動了動,想說點什么,卻看見她耳尖悄悄紅了,像被晨風吹透的櫻桃,于是把話咽了回去,只說了句“走吧”。
兩人并肩往學校走,藍色的書包帶偶爾會撞在一起,發出輕輕的啪嗒聲。路過青湖巷口時,陳宇下意識地往湖邊望了一眼,冰面已經化了大半,露出灰綠色的水,幾只鴨子在水里撲騰,攪得碎冰碴子嘩啦響。蘇瑤也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腳步頓了頓,手指在藍色校服的衣角上來回蹭著,像在數上面的紋路。
“那天的冰好像化得挺快。”她忽然開口,聲音輕得像飄落的柳絮。陳宇的耳根騰地一下熱了,想起那天在湖邊握過的手,她掌心的汗把他的手濡濕了一小塊,暖得像揣了個小太陽。他“嗯”了一聲,目光落在腳邊的水洼里,里面映著兩人的影子,藍白相間的校服挨得很近,像被融雪粘在了一起。
走進校門時,李浩從后面竄上來,胳膊一左一右搭在兩人肩上,藍色校服外套上還沾著薯片渣:“你倆可算來了!我等你們半天了,數學作業借我對對答案唄?”他說話時唾沫星子橫飛,陳宇和蘇瑤同時往兩邊躲,肩膀錯開的瞬間,都聞到了對方身上的味道——他的是肥皂混著陽光曬過的暖,她的是淡淡的薄荷香,比寒假里的皂角味清冽了些,卻同樣勾得人心頭發癢。
“自己做?!标愑钆拈_李浩的手,瞥見蘇瑤正低頭抿著嘴笑,嘴角的梨渦盛著晨光,像兩小杯剛沏好的蜜。蘇瑤察覺到他的目光,抬頭時正好撞上他的視線,兩人的笑都僵了半秒,隨即又像被風吹動的柳葉,輕輕漾開。李浩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抓了抓后腦勺的頭發:“你倆笑啥呢?跟偷了糖似的?!?
“沒什么?!眱扇水惪谕暤卣f,說完又同時低下頭,耳根紅得像被夕陽染過。李浩更懵了,撓著校服上的校徽嘟囔:“奇了怪了,幾天不見,你倆咋還整上啞謎了?”
教室里還留著過年的懶勁兒,藍色的校服外套搭在椅背上,像一群歇腳的鳥。陳宇剛把書包塞進桌肚,就聽見蘇瑤“呀”了一聲,低頭看見她的鋼筆滾到了他的椅子底下。他彎腰去撿時,手指剛碰到筆桿,就撞上了她伸過來的手,筆尖在他手背上劃了道淺藍的印,像條小小的河。
“對不起啊?!碧K瑤的手縮得飛快,拿了一張濕巾擦了擦那一道藍色的印,把那點藍墨水蹭成了淡淡的霧。陳宇捏著鋼筆遞給她,筆桿上還留著她的溫度,比寒假在湖邊時涼了些,卻照樣燙得他指尖發麻?!皼]事?!彼粗唁摴P插進筆袋,拉鏈拉到一半,忽然想起那天在湖邊,她的手指在他掌心輕輕劃過時,也是這樣軟軟的力道。
開學第一周過得像杯溫吞水,沒什么波瀾,卻處處藏著小心思。陳宇在數學課上走神時,目光總會不自覺地飄向斜前方的蘇瑤,看她握筆的姿勢——食指第二節有個小小的繭,是常年握筆磨出來的,他數過,她寫數學題時,那個繭會隨著筆尖的移動輕輕顫動,像只停在紙上的小蟲子。蘇瑤好像也察覺到了,有時會突然轉過頭,兩人的目光在半空撞個正著,像兩顆火星相碰,瞬間炸開又迅速熄滅,只留下滿臉的熱。
周五下午的自習課,班主任抱著一摞作業本走進來,藍色的校服袖口沾著點粉筆灰:“跟大家說個事,我要調去教務處了,你們會有新的班主任?!苯淌依镬o了兩秒,隨即炸開了鍋,李浩第一個喊出聲:“張老師,您咋說走就走啊?我們還等著您帶我們打排球呢!”
張老師笑了笑,眼角的細紋里盛著點不舍:“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嘛。新班主任經驗很豐富,你們可得好好聽話。”她說話時,目光在陳宇和蘇瑤之間打了個轉,像是看穿了什么,卻沒說破,只是輕輕拍了拍講臺:“好了,安靜自習吧。”
新班主任來的那天,風刮得特別大,把走廊里的公告欄吹得哐哐響。他走進教室時,帶著股凜冽的寒氣,黑色西裝上沾著點塵土,與滿教室的藍色校服形成鮮明對比?!拔医汹w志國,”他把公文包往講臺上一放,聲音像兩塊石頭相撞,“從今天起,我是你們的班主任?!?
陳宇抬眼時,正好對上趙志國的目光,那雙眼睛像淬了冰,掃過全班的藍色校服時,連最調皮的男生都收了聲。趙志國約莫四十歲,額頭上有三道很深的抬頭紋,皺起來時像個“川”字,鼻梁上架著副黑框眼鏡,鏡片后面的眼睛總是半瞇著,像在掂量什么。
第一節課是數學課,李浩昨晚打游戲到半夜,趴在桌上睡得口水都快流出來了,藍色的校服領口歪到一邊。趙志國的粉筆頭像長了眼睛,精準地砸在他腦門上,“咚”的一聲,在安靜的教室里格外響亮。“出去站著?!壁w志國的聲音沒什么起伏,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李浩懵懵地站起來,還沒反應過來,就被趙志國拽著胳膊拖到了走廊里,門“砰”地一聲關上,把他的抱怨和同學們的抽氣聲都關在了里面。整節課,走廊里都飄著李浩壓抑的咳嗽聲,像只被淋濕的小狗在嗚咽。陳宇看著窗外李浩縮著脖子的背影,藍色的校服在寒風里鼓得像只風箏,忽然想起寒假在湖邊,李浩穿著亮紅色羽絨服的樣子,那時的風好像都沒這么冷。
下課后,趙志國剛走,教室里就炸開了鍋。張萌趴在桌上,藍色校服的辮子上還別著早上的發卡,鈴鐺叮當作響:“我的天,他好兇啊,比教導主任還嚇人!”李婷推了推眼鏡,小聲說:“我剛才看見他教案上寫著‘從嚴治班’,看來以后沒好日子過了。”
李浩揉著被砸疼的額頭走進來,一臉苦相:“他拽我胳膊的時候,跟拎小雞似的!我爺爺都沒這么對我!”他話音剛落,就被蘇瑤捂住了嘴,她往門口瞟了一眼,壓低聲音:“小聲點,別被聽見了。”她的手心貼在李浩的嘴上,藍色校服的袖口滑下來,露出細白的手腕,陳宇的目光落在那截手腕上,忽然想起寒假在湖邊,他握著她的手時,也是這樣細瘦的骨頭,卻暖得像團火。
“你倆又眉來眼去的。”李浩扒開蘇瑤的手,指著他們倆,“從開學到現在,就沒見你們正常過?!标愑钅闷鸸P假裝做題,筆尖在紙上劃出長長的線;蘇瑤低下頭翻書,劉海垂下來遮住了眼睛,卻遮不住嘴角那點藏不住的彎。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落在蘇瑤的藍色校服上,把布料上的細絨毛照得清清楚楚,像撒了層金粉。
“滅絕師太”這個外號,是李浩在體育課上偷偷取的。那天趙志國穿著運動服站在操場邊,眉頭皺得像座山,誰稍微跑得慢了點,就會被他厲聲呵斥,那氣勢,比武俠小說里的滅絕師太還要凌厲?!澳憧此茄凵瘢崩詈茰惖疥愑疃?,偷偷指著趙志國,“跟要把我們吃了似的,不是滅絕師太是啥?”
陳宇沒說話,目光卻飄向了正在跳繩的蘇瑤。她穿著藍色的運動校服,繩子在她腳邊飛快地轉著,像道流動的虹。跳累了,她往操場邊的石階上坐,從口袋里掏出塊薄荷糖,剝開糖紙時,目光不經意地掃過來,正好撞上他的視線。她把糖往嘴里一塞,腮幫子鼓了鼓,像只含著堅果的小松鼠,眼睛彎成了月牙。
陳宇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像被繩子絆了一下。他想起寒假在湖邊,她也是這樣含著糖,說話時帶著點薄荷的涼,卻把他的手心烘得滾燙。李浩還在旁邊絮叨著趙志國的壞話,他卻一句也沒聽進去,滿耳朵都是繩子拍打地面的聲音,像在數著他亂了節奏的心跳。
趙志國的“嚴”很快就成了全班的共識。作業晚交一秒鐘,都會被他叫到辦公室談話;上課誰敢走神,粉筆頭就會像導彈一樣精準地砸過來;就連課間操的隊伍排得不整齊,他都能讓全班在操場罰站十分鐘,直到每個人的額頭上都冒出汗,藍色的校服后背濕得像浸了水。
有天語文課,蘇瑤低頭撿橡皮時,被趙志國看見了,當場就把她叫了起來:“上課不專心,想什么呢?”蘇瑤的臉刷地一下白了,捏著橡皮的手指關節都泛了青,半天沒說出話。她的藍色校服領口被風吹得輕輕動,像只受驚的鳥振翅欲飛。陳宇坐在后面,看著她微微發抖的肩膀,忽然想起寒假在湖邊,她被風吹得發抖時,他也是這樣想把她護在身后。
“老師,她是撿橡皮?!标愑畹穆曇舨淮?,卻在安靜的教室里格外清晰。全班都愣住了,連趙志國都挑了挑眉,鏡片后面的眼睛盯著他:“哦?那你呢?你又在看什么?”
陳宇站起來,脊背挺得筆直,藍色的校服拉鏈拉得一絲不茍:“我在看黑板?!彼哪抗饴湓诤诎迳系墓旁娫~,余光卻瞥見蘇瑤轉過頭,眼里的慌亂像被風吹散的霧,慢慢化成了點別的東西,像初春剛融的冰,亮晶晶的。
趙志國盯著他看了足足三秒,才揮揮手:“坐下吧。下次專心點?!标愑钭聲r,聽見前面蘇瑤的呼吸輕輕顫了一下,像風吹過湖面的漣漪。下課鈴響后,蘇瑤轉過身,往他桌上放了顆薄荷糖,藍色的糖紙在陽光下泛著光:“謝了。”她的聲音比平時低了些,耳尖紅得像熟透的草莓。
陳宇捏著那顆糖,指尖傳來糖紙的脆響,心里卻像被什么東西泡得軟軟的?!皼]事?!彼粗D回去的背影,藍色的校服發梢垂在椅背上,像朵含苞的花。李浩湊過來,指著那顆糖:“她咋只給你糖啊?我上次幫她撿筆袋都沒這待遇?!标愑顩]理他,只是把糖塞進了口袋,糖紙的邊角硌著掌心,像個甜甜的秘密。
日子像被趙志國的粉筆頭趕著走,快得讓人抓不住。轉眼就到了三月,校園里的玉蘭花苞鼓得像小燈籠,風里開始帶著點暖。陳宇和蘇瑤之間的默契越來越多,他知道她總在第二節課間去打水,會在靠窗的位置多待兩分鐘;她知道他每天早上會提前十分鐘到教室,在晨光里做十分鐘的物理題。他們還是很少說話,卻總能在眼神交匯時,讀懂對方沒說出口的話,像兩顆圍著同一軌道轉的星,不用靠近,就知道彼此的方向。
有天放學,趙志國突然讓陳宇去辦公室幫忙搬作業本。他抱著一摞厚厚的本子往回走時,看見蘇瑤站在走廊盡頭的窗邊,藍色的校服被夕陽染成了暖橙色。她手里捏著片玉蘭花瓣,正對著光看,花瓣的紋路在她指尖輕輕動,像只透明的蝴蝶。
“等你呢?!彼D過頭,眼睛里盛著夕陽,亮得像落了顆星星,“李浩被老師叫去訓話了,說他昨天的英語作業錯太多。”陳宇走到她身邊,聞到她身上的薄荷糖味,混著玉蘭花的香,像春天特有的氣息。“趙老師讓我搬作業本?!彼f著,往她那邊靠了靠,兩人的肩膀輕輕碰在一起,藍色的校服布料相觸,傳來熟悉的溫度。
窗外的玉蘭花苞還沒開,卻已經能看見里面的白,像藏了一冬天的雪。蘇瑤把手里的花瓣遞給她:“你看,快開了?!标愑钅笾瞧ò辏〉孟駨埣?,卻帶著點濕濕的涼,像她那天在湖邊的手。“嗯,”他說,“等開了,我們來這兒看。”
蘇瑤的眼睛亮了亮,像被點燃的小燈籠:“好啊?!彼穆曇衾飵еc雀躍,像孩子得到了期待已久的糖。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走廊的瓷磚上,藍色的校服影子交疊在一起,像兩棵長在了一起的樹。陳宇看著地上的影子,忽然覺得趙志國的嚴厲、李浩的咋咋呼呼,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只有身邊的她,和手里的花瓣,是清晰的,像刻在心上的畫。
遠處傳來李浩的呼喊聲,他咋咋呼呼地跑過來,藍色的校服拉鏈歪到一邊:“你們倆咋又在這兒?趙魔頭總算放我走了,餓死我了,去吃辣條不?”蘇瑤往旁邊躲了躲,影子分開時,像被風吹散的云。陳宇把那片花瓣夾進了物理書里,花瓣的紋路印在書頁上,像道淺淺的痕。
“走啊?!彼牧伺睦詈频募绨颍鶚翘菘谧邥r,回頭看了蘇瑤一眼,她正好也在看他,兩人的目光撞在一起,像投入湖面的石子,蕩開一圈圈的暖。蘇瑤的嘴角彎了彎,像藏著個甜甜的笑,然后轉身跟著李浩往下走,藍色的校服在樓梯間一閃一閃,像只輕快的鳥。
陳宇摸了摸口袋里的薄荷糖,糖紙已經被體溫焐得發軟。他想起寒假在湖邊,她的手在他掌心慢慢暖透的樣子;想起剛才在走廊,她眼里的夕陽和期待;想起那些沒說出口的話,像玉蘭花苞里的白,藏在藍色的校服下,藏在彼此的眼神里,等著某個溫暖的瞬間,悄悄綻放。他忽然覺得,就算有趙志國這樣的“滅絕師太”,這個春天好像也沒那么難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