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的風是裹著冰碴子的,刮在臉上像小刀子割,陳宇站在巷口等蘇瑤時,手早就凍得通紅,指尖僵得像小木棍,卻沒往口袋里揣——他記得蘇瑤總說他揣在口袋里的手像塊冰,碰一下能激靈半天。
腳步聲從巷子那頭飄過來時,他正對著手心哈氣,白蒙蒙的氣團剛散開,就看見蘇瑤的身影拐進來。她穿了件淺紫色的棉襖,領口沒扣緊,露出里面米白色的高領毛衣,頭發還是梳成兩個小辮子,發梢的紅蝴蝶結被風吹得直打旋,像只停不穩的紅蝴蝶。
“等很久了?”她走到他面前,睫毛上沾著點雪沫子,說話時嘴唇抿了抿,露出兩顆小小的梨渦。陳宇這才發現她也沒戴手套,手背凍得泛著粉,手指蜷著,像剛從雪堆里撈出來的小蘿卜。
“剛出來。”他把剛哈完氣的手往身后藏了藏,怕那點熱氣散得太快。蘇瑤卻眼尖,瞥見他通紅的指尖,下意識地往前伸了伸手,又猛地縮回去,手在棉襖上蹭了蹭,像想擦去什么似的。“怎么不戴手套?”她的聲音軟軟的,帶著點嗔怪,卻沒真的生氣。
“忘了。”陳宇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她的指甲修剪得圓圓的,指甲縫里還沾著點毛線頭——大概是早上幫奶奶織東西時蹭的。風又刮過來,蘇瑤的手輕輕抖了一下,他差點就伸手去握了,指尖都已經繃緊,卻在半空中拐了個彎,假裝去拂肩上的雪。
兩人并肩往湖邊走,青石板路上的積雪被踩成了冰,走起來咯吱響,像誰在底下數著步子。蘇瑤的辮子偶爾會晃到他胳膊上,絲綢的蝴蝶結蹭過棉襖布料,滑溜溜的,像條小蛇鉆進心里,攪得他心頭發癢。他往旁邊挪了挪,腳底下卻一滑,身子晃了晃,蘇瑤伸手扶他時,兩人的手心撞在一起,像兩塊帶點溫度的冰相碰,都猛地縮了回去。
“小心點。”蘇瑤低下頭,耳尖紅得像熟透的櫻桃,手指絞著棉襖上的紐扣,金屬紐扣被她攥得發了燙。陳宇的手還僵在半空,剛才碰到的地方留著點軟乎乎的觸感,像捏了把剛蒸好的米糕,暖得他指尖發麻。他往手心哈了口氣,白氣裹著她身上飄來的淡淡皂角香,在風里打了個轉就散了。
湖邊的柳樹光禿禿的,枝椏在風里亂晃,像誰扯散的毛線。蘇瑤忽然停下腳步,指著最粗的那棵:“你看,那根枝椏是不是歪得很奇怪?”陳宇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那根枝椏確實歪歪扭扭地往旁邊探,像在夠什么東西。“像只伸長脖子的鵝。”他說,余光里瞥見她的側臉,陽光落在她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陰影,把那雙眼睛襯得格外亮。
“明明像你上次跳遠時的樣子,”蘇瑤笑起來,聲音脆得像冰凌相碰,“胳膊伸得老長,結果還是差點摔了。”她說話時往前傾了傾,辮子上的蝴蝶結掃過他的手背,癢得他差點縮回手。陳宇的喉結動了動,想說點什么反駁,卻看見她笑起來時嘴角的梨渦,里面盛著陽光,像兩小杯甜甜的蜜,把話都堵在了喉嚨里。
冰面凍得結結實實,踩上去發出沉悶的咯吱聲,像誰在底下嘆氣。幾只麻雀落在不遠處的冰上,歪著頭看他們,小爪子在冰上打滑,其中一只撲棱棱飛起來,翅膀掃過冰面,帶起一陣細雪,落在蘇瑤的發頂上,像撒了把白糖。陳宇想提醒她,話到嘴邊卻變成了“你看那只鳥,好像李浩”,聲音有點干,像被風吹裂了。
蘇瑤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忍不住笑了:“還真有點像,笨乎乎的。”她說話時往他身邊靠了靠,兩人的肩膀輕輕碰了一下,像兩片雪花撞在一起,瞬間就化了。陳宇能感覺到她棉襖里的體溫,隔著厚厚的布料,卻燙得他胳膊發麻,像揣了個小暖爐。他往旁邊挪了半寸,腳底下的冰卻更滑了,這次蘇瑤沒躲,反而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她的手指涼涼的,卻帶著點濕意——大概是剛才摸過冰面。
“站穩啦。”她的指尖陷進他棉襖的布料里,像幾只小鉤子輕輕勾著。陳宇低頭時,看見她的手抓得很緊,指節都泛了白,手腕上露出一小截米白色的毛衣,被風吹得輕輕晃。他忽然想起上次在教室,她也是這樣抓住他的胳膊,那時候她剛跑完八百米,手心全是汗,把他的校服袖子都浸濕了一小塊,他卻沒舍得洗,直到那片濕痕自己干了,留下點淡淡的印。
“風好像更大了。”蘇瑤松開手,往手心里哈了口氣,白氣剛冒出來就被風吹散了。她的手凍得更紅了,像熟透的草莓,手指蜷縮著,像只受了委屈的小貓。陳宇看著她的手,忽然想起奶奶說的,女孩子的手不能凍著,凍久了會生凍瘡。他猶豫了一下,把自己的手伸過去,掌心朝上:“給你暖暖?”
話說出口他就后悔了,耳根一下子熱起來,像被誰潑了盆熱水。蘇瑤也愣住了,眼睛睜得圓圓的,像受驚的小兔子,盯著他的手看了半天,才慢慢把自己的手放上去。她的手很軟,帶著點冰碴子的涼,觸到他掌心的瞬間,兩人都抖了一下,像被同一道電流擊中。
陳宇趕緊合攏手掌,把她的手整個包在里面。他的手比她的大一圈,正好能把她的手指都裹住,掌心的溫度一點點滲過去,把那些冰碴子都捂化了。蘇瑤的手指動了動,像只不安分的小獸,卻沒抽回去,只是任由他握著,手背漸漸泛起一層薄紅,像被熱氣蒸的。
“你手怎么這么暖?”她的聲音低低的,像從喉嚨里滾出來的,帶著點發顫的氣音。陳宇能感覺到她的呼吸落在他的手背上,癢癢的,像羽毛掃過。“大概是剛才在院子里劈柴了。”他說,目光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她的手指細細的,被他的手裹著,像藏在窩里的小鳥。
風從兩人之間鉆過去,掀起蘇瑤的圍巾,露出細白的脖頸,陳宇的目光像被燙了似的收回來,落在遠處的柳樹枝上。那根歪脖子枝椏還在晃,像在偷看他們。他忽然覺得手心的溫度有點燙,連帶著心里也暖烘烘的,像揣了個剛烤好的紅薯。
“上次在公園劃船,”蘇瑤忽然開口,聲音比剛才更軟了,“你是不是故意讓著我?”她的手指在他掌心輕輕劃了一下,像只小蟲子爬過,癢得他心尖發顫。陳宇想起那天的情景,她劃著船,辮子上的鈴鐺叮當作響,笑起來時船都晃,他怕她摔下去,故意放慢了速度,結果被李浩笑了半天。
“沒有。”他嘴硬,手指卻不自覺地收緊了些,把她的手握得更牢了。蘇瑤的笑聲從喉嚨里滾出來,悶悶的,像隔著層棉花:“就有,我看見你偷偷把槳往回撥了。”她說話時,熱氣順著風飄到他的手腕上,燙得他皮膚發麻。
兩人都沒再說話,只是牽著手游蕩在湖邊,冰面的咯吱聲和遠處的風聲混在一起,像支沒調的曲子。陳宇能感覺到她的手漸漸暖起來,指尖不再發僵,甚至敢輕輕撓他的掌心了,像只調皮的小貓在撒嬌。他的心跳得越來越快,像揣了只亂撞的小鹿,撞得他肋骨都發疼。
走到那棵歪脖子柳樹下時,蘇瑤忽然停下腳步,往他身邊靠了靠,兩人的肩膀再次貼在一起。這次她沒躲,他也沒挪,任由那點暖順著棉襖布料滲過來,在風里織成層薄薄的網。“你看這樹,”她仰起臉,目光落在枝椏上,“等開春發芽了,會不會把旁邊的樹纏上?”
陳宇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那根歪枝確實快夠到旁邊的樹了,像兩只手要牽在一起。“可能會吧。”他說,轉頭時正好對上她的目光。她的眼睛里映著枝椏的影子,亮晶晶的,像盛著水的玻璃珠。風把她的頭發吹到了他的臉頰上,軟軟的,帶著點皂角香,像小時候媽媽洗過的手帕。
“陳宇,”蘇瑤的聲音輕輕的,像落在雪上的羽毛,“你說……我們會不會像這兩棵樹一樣?”她的手指在他掌心輕輕捏了一下,帶著點試探的意味。陳宇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看著她微微泛紅的眼角,看著她被風吹得發紅的嘴唇,忽然覺得有什么東西在心里破土而出,像春天要冒頭的草。
他沒回答,只是把她的手又攥緊了些。陽光穿過枝椏的縫隙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把皮膚照得透亮,能看見她手背上細細的青筋,像葉芽的紋路。遠處的麻雀又飛了回來,落在冰面上,這次沒再看他們,只是低著頭啄冰,仿佛在忙著自己的事。
風漸漸小了,陽光也暖了些,把冰面照得泛出淡淡的金。蘇瑤的手已經完全暖透了,掌心沁出點薄汗,把他的手心也濡濕了一小塊。她想把手抽回來,卻被他握得更緊,像怕她跑掉似的。“還冷嗎?”他的聲音低得像耳語,落在她的耳廓上,帶著點灼熱的氣浪。
蘇瑤的耳朵一下子紅透了,像被夕陽染過,她搖搖頭,又點點頭,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冷不冷。她只知道自己的心跳得飛快,像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手心的汗越來越多,連帶著指尖都發黏,卻不想抽回手——他的手掌那么暖,那么大,像個安全的小窩,讓她想一直躲在里面。
兩人就那樣站在柳樹下,手牽著手,看著冰面上的麻雀,聽著風掃過枝椏的聲。陽光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在冰面上交疊在一起,像兩棵長在了一起的樹。陳宇看著蘇瑤的發頂,看著那只在風里輕輕晃動的紅蝴蝶結,忽然覺得這個冬天好像不會結束了,或者說,他希望這個冬天永遠不要結束,就這樣牽著她的手,站在湖邊,直到冰面融化,直到柳樹發芽,直到那些沒說出口的話,都順著風,長成彼此心里最清楚的秘密。
遠處傳來李浩他們的呼喊聲,像顆石子打破了平靜。蘇瑤猛地把手抽回去,像從夢里驚醒,手心里的汗在風里很快涼透了,留下點空蕩蕩的冷。陳宇的手僵在半空,掌心還留著她的溫度和濕痕,像片沒干的水漬。
“他們來了。”蘇瑤低下頭,手指在棉襖上擦了擦,把那些黏濕的汗都蹭掉。陳宇看著她發紅的耳垂,看著她微微顫抖的睫毛,忽然很想把剛才沒說的話說出口——他想說,會的,我們會像這兩棵樹一樣。
但李浩已經跑了過來,穿著亮紅色的羽絨服,像個移動的燈籠:“你們倆在這兒干嘛呢?手怎么這么紅?”他大大咧咧地往兩人中間一站,渾然不覺空氣里那點黏黏的暖。蘇瑤往旁邊退了退,拉開了距離,陳宇也把手揣進了口袋,指尖碰到掌心的濕痕,像碰到了個滾燙的秘密。
風又起來了,吹得柳樹枝椏晃了晃,那根歪脖子枝椏好像又往旁邊靠了靠,像在替他們說那句沒說出口的話。陳宇看著蘇瑤被李浩拉著往前走的背影,看著她發梢的紅蝴蝶結在風里晃啊晃,忽然覺得口袋里的手好像還握著什么,暖乎乎的,軟乎乎的,像整個冬天的陽光都被攥在了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