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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懷疑

辦公室的窗戶開了一半,午后的風帶著點燥熱和遠處操場的喧鬧聲溜進來,吹不動桌上攤開那幾頁總譜。

唐嶼的指尖無意識地敲著桌面,節奏和他心里那點亂糟糟的念頭一樣,不成調,停停走走。

昨天的事,像根細刺,扎在心頭,不疼,但總在那兒,提醒著它的存在。

他眼前又閃過昨天傍晚琴房里的情景,陳雨薇摔譜子時通紅的眼眶。

江臨舟坐在一旁,臉色繃得緊,眼神里有不解,或許還有幾分被冒犯的冷意。

空氣里仿佛還殘留著那兩個孩子之間無聲對撞的硝煙味,激烈又僵硬。

而他站在中間,說了那番話。

現在回想起來,唐嶼幾乎有些坐立難安。

他端起桌上的舊茶杯,抿了一口已經溫吞的茶水,喉結滾動了一下。

“合奏不是各彈各的,要學會聽見對方。”

“得留空間,讓對方的線條進來?!?

“先把呼吸合上,再談處理?!?

這些話,道理是沒錯,是他浸淫音樂二十幾年來最樸素的認知。

從老師那里聽來,自己琢磨透,再想教給學生。

可對著那兩個幾乎要炸開的孩子說出來,語氣是不是太正經了?總感覺怪怪的,甚至有那么點矯情?

“呼吸合上?多聽對方的聲音”

唐嶼幾乎想抬手揉一揉眉心。這四個字說出來的時候,他自己耳根后面都隱隱有點發熱。

對著兩個正值青春期、棱角分明、因為音樂處理吵得不可開交的學生,談這種近乎玄妙的、需要高度默契和感知的東西,是不是太理想化了?

他們會不會覺得這個老師迂腐得可笑,盡說些不著邊際的空話?

他放下茶杯,杯底和木質桌面碰出一聲輕響,在這安靜的辦公室里顯得格外清晰。他開始懷疑自己最初的決定。

讓江臨舟和陳雨薇搭檔四手聯彈。

當時是怎么想的?

哦,是了。江臨舟的技巧無可挑剔,處理樂句精準冷靜,從不出錯,但也從不越界。他的演奏卻偏偏少了點能讓人心頭一動的生氣。

而陳雨薇恰恰相反,她指下的旋律總是活生生的,帶著充沛甚至過剩的情感,只是這情感來得太洶涌,常常沖垮節奏的堤岸,讓整個結構搖搖欲墜。一個太控制,一個控制不住。

多互補啊。

理論上,簡直是天作之合。

理性與感性的碰撞,節制與奔流的交融。若能成功,出來的音樂必然層次豐富,既有骨架又有血肉。

唐嶼當時幾乎為自己的“慧眼識珠”和“巧妙安排”生出幾分得意來。

看,因材施教,揚長避短,多好的老師。

可現在,那點得意全變成了焦慮的柴火,燒得他心頭滋滋作響。

他太高估自己了?也太高估他們了?

音樂上的互補,若性格上南轅北轍,針尖對麥芒,那非但不是助益,簡直是災難。

他硬是將兩股截然不同的旋律擰在一起一個像精確卻冰冷的節拍器,另一個如同自在卻不羈的風。指望它們交織出和諧的雙響,卻忘了不同的聲音初次交匯,最先響起的往往是刺耳的雜音。

是不是太輕率了?唐嶼向后靠在椅背上,椅背發出不堪重負的輕呻。

他只看到了樂譜上的可能性,卻忽略了演奏樂譜的是兩個活生生的、有著強烈自我意志的年輕人。他們不是音符,不是可以隨意調配的樂器部件。

他這簡直是把兩個一點就著的火藥桶硬湊到一起,稍有不慎就是一場爆炸。昨天那場爭執,不就是一次小型的爆炸嗎?

協調。

這個詞想起來就讓他太陽穴突突地跳。

怎么協調?跟他們再談一次話?把那些關于“傾聽”、“空間”、“呼吸”的理論再蒼白地重復一遍?他自己都覺得羞恥。

或者,把他們叫到一起,板起臉來各打五十大板,強行壓服?那只會讓裂痕更深,音樂徹底死掉。

他甚至冒出一個更糟糕的、近乎怯懦的念頭:

要不要干脆拆了他們,換人?趁現在還來得及,一切都還在最初的階段,止損的成本最低。江臨舟的技術足以支撐一首出色的獨奏,而陳雨薇……或許可以為她另尋一個脾性更溫和、更能包容她情緒起伏的搭檔。

這樣安排,省心,省力,更避免了未來可能發生的、更難以收場的沖突。這是一種理智的、甚至堪稱負責任的選擇。

但這個自我開脫的念頭剛一冒頭,就像觸碰到了一塊燒紅的烙鐵,被他猛地摁滅在心湖深處。

那不僅僅是一種調整,那是一種徹底的承認失敗。是對他自己最初那份“慧眼識珠”的判斷力的否定,是對他身為教師引導能力的懷疑。

更深一層,他心底那點屬于老派音樂家的固執和驕傲,發出了微弱卻尖銳的抗議:

那原本可以是一幅多么精彩的畫作!兩種截然不同的色彩,一股冷冽如泉,一股熾烈如火,它們的碰撞本應交織出驚心動魄的層次與生命力。

難道現在,僅僅因為初次調色時就濺出了幾點不馴的顏料,磕碰了調色盤,就要因為怕臟了手而將整張畫布廢棄,甘心退回一幅安全卻平庸的單色素描嗎?

他不甘心。他不是為了制造和諧的無趣才把他們推到一起的。他渴望看到的,正是那一點不可預知的、危險的、卻無比真實的化學反應。

風又吹進來,翻動了譜頁的一角。唐嶼的目光落在那密密麻麻的音符上。

那是勃拉姆斯?還是舒伯特?他一時竟有些恍惚。那些他熱愛、鉆研、奉獻了一生的東西,此刻仿佛隔著一層毛玻璃,模糊而遙遠。

教導別人,尤其是教導這些心思敏感又驕傲的年輕人,遠比他彈琴要復雜艱難得多。彈琴只需面對自己和音樂,而教學,要面對的是另一個獨立未知的世界。

他嘆了口氣,氣息沉重。辦公室的門關著,隔絕了外面的世界。他覺得自己好像被關在了這個由焦慮和自我懷疑構成的悶罐里。

也許……再給他們一點時間?也給自己一點時間?

他是不是應該做點什么,而不是坐在這里空想?比如,去琴房看看?這個念頭讓他心里一動,隨即又是一陣遲疑。

唐嶼就陷在這種反復拉扯的思緒里,頭疼欲裂。

他發現自己遠沒有在琴鍵前那般自信和從容。為人師表,這四個字的分量,此刻沉甸甸地壓在他的肩上,讓他懷疑自己是否真的能夠勝任。

他究竟是為他們開辟了一條可能的光明小道,還是親手埋下了一顆別扭又難堪的種子?

窗外的喧鬧聲似乎遠去了,辦公室里只剩下他一個人的呼吸聲,和桌上那幾頁被風吹得微微作響的、沉默的總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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