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玄霜龍帝
- 鶴眠舟
- 2734字
- 2025-07-13 11:58:20
蟬鳴像無數根燒紅的細針,尖銳地刺穿了午后凝滯如膠的空氣。灼白的陽光仿佛熔化的白銀,傾瀉而下,炙烤得地面騰起一層肉眼可見的、微微扭曲的熱浪。連偶爾拂過的風,也裹挾著蒸籠般的悶熱氣息,舔舐著萬物。小小的沐塵,像一枚安靜的小貝殼,蜷坐在鋪著冰涼竹席的地板上,面前散落著七彩的積木塊。他伸出胖乎乎、帶著深深肉窩的小手,指尖遲疑地落在一塊鮮紅的方形積木上。那動作,笨拙得有些刻意,仿佛靈魂深處那個龐大的意識,正隔著稚嫩的軀殼,小心翼翼地操控著一具過于簡陋的木偶。
兩年了。
靈魂深處那座浩瀚的記憶宮殿并未因時光蒙塵,反而在這具幼小軀殼緩慢的適應中,沉淀得更加清晰、沉重。那撕裂靈魂的轉生,那幾乎將他意識碾成齏粉的極冰洪流,每一個細節都如烙印般深刻。如今,那股源自靈魂本源的極寒之力,已不再是初生時狂暴肆虐的洪水猛獸,它更像一條蟄伏在血脈最底層的、深不見底的冰河。它不再僅僅是痛苦的根源,更像一個沉重而危險的共生體,一個他必須耗盡每一絲心神去感知、去揣摩、去試圖馴服的……“活物”。
馴服?談何容易。這具兩歲孩童的軀體,脆弱得如同新結的薄冰。盡管極冰之龍的力量在無聲無息地強化著他的筋骨,此刻已堪比成人,但在精神層面,成長卻如蝸行牛步。每一次無意識的情緒漣漪——哪怕只是心底掠過一絲焦躁,或是因無法精準表達而生出的氣惱,都可能讓那冰河深處逸出一縷致命的寒氣。沐塵心神沉潛,意識之海的上空,那龐大得令人窒息的極冰之龍舒展著冰晶凝結的翼翅,緩緩盤旋。冰冷的龍息仿佛能凍結靈魂,沐塵凝望著這宏偉的造物,低語如嘆息:“你……究竟是什么?”前世的景象如噩夢重現:遮天蔽日的巨獸撕裂蒼穹降臨,藍星一夜之間化為死寂的冰封墳場,哀鴻遍野。幸存者在廢墟上建立起聯盟,在絕望的夾縫中茍延殘喘。二十年掙扎求生,人類從未停止仰望那毀滅的源頭,通過觀測這亙古冰龍,終于摸索出“龍極呼吸法”的雛形,才在這殘酷末世勉強站穩腳跟。
收回心神,現實的觸感回歸指尖。他指尖觸碰的玩具,會瞬間蒙上一層肉眼難辨、卻能被指尖捕捉到的細膩白霜;靠近他的小水杯,里面的水總比其他人的更快失去溫度,杯壁凝結的水珠也格外剔透;在這炎炎酷暑,他周身仿佛天然環繞著一個微小的“清涼領域”,讓靠近的父母在難耐的燥熱中感到一絲沁人心脾的舒爽,卻也如絲如縷地纏繞著他們心底深處的不安。
“塵塵,來,喝點綠豆湯解解暑。”母親林婉端著一只小巧的青花瓷碗,腳步輕得如同怕驚擾了什么。她的臉頰比兩年前豐潤了些許,但那雙望向兒子的眼睛里,憂慮如同水底的暗影,揮之不去。那是無數次微小“寒流”事件積累的陰影——每一次都像是產房那場災難的微縮回響。碗被輕輕放在沐塵面前的小矮幾上,冰涼的瓷壁瞬間貪婪地吸附著空氣中的水汽,凝結出一層細密剔透的水珠,在悶熱的光線下閃爍著清涼的光澤。
沐塵抬起小臉,黑曜石般的眼眸望向母親。他無需用眼,便能“感知”到母親體內血液奔流帶來的溫潤熱流,也能“嗅”到碗中綠豆湯升騰起的、帶著清甜豆香的溫熱氣息。他伸出小手,帶著嬰兒肥的指尖,輕輕點向溫潤的碗壁。
“滋……”
一縷細若游絲、凡人感官絕難捕捉的寒氣,順著他指尖的脈絡,如同冰蠶吐出的第一根絲,無聲無息地拂過碗中的湯液。碗壁內側,與他指尖接觸的瞬間,幾顆飽滿的綠豆表面,悄然凝結出針尖般微小的冰晶顆粒,晶瑩剔透,又在下一秒被湯水的余溫溫柔吞噬,只留下一個幾乎看不見的、漣漪般蕩漾開來的細微水紋。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除了沐塵自己高度集中的感知,無人察覺。
“慢點喝,小心燙。”林婉柔聲叮囑,習慣性地伸出手,想探探兒子的額頭。她的指尖在距離那光潔小額頭寸許的地方,驟然停住了。一股熟悉的、難以言喻的溫差感襲來——不是刺骨的冰冷,而是一種低于環境溫度的、如同深山古玉般的溫涼。這感覺,自沐塵降生便如影隨形,像一個無法解讀的生命密碼。林婉的手指最終還是輕輕落下,指尖傳來的觸感微涼,帶著孩童肌膚特有的柔嫩細膩。
“這小子,夏天倒是省心,身上跟揣了塊小玉石似的,涼津津的。”父親沐海山趿拉著舊拖鞋,啪嗒啪嗒地走進客廳,手里搖著一把大蒲扇,額頭上汗珠晶亮。他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到沐塵旁邊的涼席上,蒲扇對著自己一通猛扇,扇起的風帶著汗水的咸腥味,也撲在沐塵的小臉上。“不像你老子我,都快熱得吐舌頭了!”他哈哈笑著,蒲扇往旁邊一放,那只粗糙、帶著汗濕熱氣的大手就朝著沐塵毛茸茸的頭頂揉去。
就在那只大手即將覆蓋上發頂的剎那,沐塵因父親突然帶來的、帶著體溫和汗味的熱風而感到一絲本能的煩躁。那蟄伏的冰河深處,仿佛被投入了一顆微塵,極其細微地悸動了一下。
“咦?”沐海山的手頓在半空,他狐疑地看著自己蒲扇扇出的風掠過沐塵頭頂時,幾縷柔軟的黑發,竟極其詭異地、違背重力般向上輕盈地飄拂了一下!仿佛被一縷無形的、冰冷的吐息吹拂?他用力眨眨眼,再定睛細看——發絲服帖,沐塵正低著小腦袋,用小勺子笨拙地對付著碗里的綠豆,一臉懵懂天真,仿佛剛才只是光影的惡作劇。
“熱昏頭了,這鬼天氣……”沐海山甩甩腦袋,把這點異樣歸結于酷暑的幻覺,粗糙的大手最終還是帶著汗濕的暖意,重重落在沐塵微涼的發頂,揉了兩把,“臭小子,喝得下巴上都是湯水。”他笑著,用指腹粗魯又親昵地抹去兒子嘴角掛著的湯漬。
沐塵沒有躲閃,任由父親溫熱的手掌覆蓋自己微涼的皮膚。他全部的意志都集中在呼吸上,努力將那因熱風撩撥而起的、心底那絲幾乎不可察的煩躁漣漪撫平,將那本能想要逸散出來、對抗“熱源”的刺骨寒氣,重新壓回血脈的最深處。每一次這樣的壓制,都如同在萬仞冰崖上行走,消耗著他遠超這具小小身體所能承載的心神。他無比清醒,就在剛才那一瞬,若他的控制稍有差池,或父親的觸碰再突兀半分,降臨在父親手指上的,就絕不會僅僅是發絲的飄動,而是一剎那足以凍結血液的冰寒。
林婉靜靜看著丈夫和兒子的互動,目光在沐塵過分安靜的小臉上停留了幾息,又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那只盛著綠豆湯的碗。她沒有言語,只是默默拿起旁邊一塊半濕的毛巾,替沐塵擦拭著小桌面上并不存在的湯漬。
窗外的蟬鳴愈發高亢,嘶啞地切割著凝固的暑氣,陽光白得刺眼。這個看似慵懶尋常的夏日午后,只有沐塵自己知曉,平靜的表象之下,冰與火的拉鋸從未有片刻停歇。那股源自靈魂深處、蒼古而磅礴的極冰之力,如同沉睡的巨龍,盤踞在他稚嫩的軀殼之內。每一次微不可察的悸動,都可能在這平凡溫馨的屋檐下,無聲地醞釀一場無人能預見的風暴。他如同一個懷抱易碎琉璃盞的嬰孩,蹣跚行走在陽光普照、腳下卻暗藏無盡冰淵的世界里。
他低下頭,小碗清亮的湯水中,映出自己小小的倒影。那倒影深處,仿佛有一雙冰藍色的、非人的豎瞳,漠然一閃而過。秘密在悄然滋長,力量在深沉蟄伏。兩歲的夏天,不過是這場注定漫長而兇險的博弈中,一個被蟬鳴和暑氣精心偽裝的、寧靜的驛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