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鳴的利刃依舊瘋狂切割著午后凝固的空氣，空氣粘稠得令人窒息。沐塵坐在竹席上，指尖懸停在一塊翠綠的三角形積木上，試圖將全部心神沉入那冰河深處，去安撫那龐大而古老的意識。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如同在萬丈冰崖邊緣行走。

就在這時，敲門聲突兀地闖了進來。

“篤篤篤！”

清脆，帶著一股外來的、打破凝滯的熱氣。林婉擦拭桌面的動作頓住了，與沐塵的父親沐海山交換了一個略顯意外的眼神。沐塵的心神猛地從冰河深處抽離，像一根繃緊的弦被驟然撥動。蟄伏的冰河深處，那龐大的極冰之龍似乎也因為這陌生的擾動而微微抬起了覆滿冰晶的頭顱，冰冷的吐息在意識之海擴散開一絲微瀾。他立刻將全部意志凝聚，死死壓制住那本能想要逸散出來探查外界的寒氣。

林婉放下毛巾，快步走向門口。門一開，一股更濃烈的、混合著脂粉和嬰兒奶香的熱浪便涌了進來。

“婉婉！哎呀，熱死個人了！快讓我們進去躲躲這毒日頭！”一個高亢又帶著點自來熟的女聲響起，仿佛自帶擴音器，瞬間塞滿了小小的客廳。

林婉臉上立刻綻開笑容：“蘇晴？快進來快進來！怎么不說一聲就來了？”她側身讓開。

門口站著一個穿著碎花連衣裙的年輕女人，燙著時髦的卷發，臉上化著精致的妝，唇上是亮眼的紅。她一手抱著個襁褓似的粉團子，一手拎著個鼓囊囊的袋子，風風火火地擠了進來。她正是蘇晴，在醫院產房外那個驚魂之夜結識的鄰床產婦，林婉的“患難之交”，如今儼然成了無話不談的閨蜜。

“嗨，海山哥！”蘇晴熟稔地跟沐海山打著招呼，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唰地就精準定位到了坐在涼席上的沐塵身上。

“哎呦我的老天爺！”蘇晴夸張地倒抽一口氣，眼睛瞬間瞪得溜圓，涂著鮮紅指甲油的手指直直指向沐塵，“這才幾天沒見啊？我們小塵塵這是吃了仙丹啦？怎么越長越……嘖嘖嘖，俊得不像話！這眉眼，這鼻子這小嘴兒，婉婉，你們兩口子這基因也太會組合了吧！”她的聲音又高又亮，震得空氣嗡嗡作響，也震得沐塵頭皮發麻。

蘇晴抱著懷里的粉團子，高跟鞋踩得地板噔噔響，幾步就跨到了沐塵跟前。一股濃郁的香水味、嬰兒的奶腥味，還有她身上散發的、屬于成年人的旺盛熱氣，混合成一股極具侵略性的氣息，劈頭蓋臉地朝沐塵籠罩下來。這氣息如同投入冰河的石子，瞬間在他心神深處激起一圈煩躁的漣漪。沐塵幾乎是本能地繃緊了小小的身體，體內那條冰龍不安地扭動了一下龐大的身軀。

“來，讓蘇姨好好看看我們的小仙童！”蘇晴根本不給沐塵任何反應的時間，嘴里說著，動作更是快如閃電。她彎下腰，空出來的那只手，帶著亮眼的紅指甲，精準無比地伸向沐塵軟乎乎的臉頰。

那涂著紅甲油的指尖帶著灼人的體溫，眼看就要碰到他微涼的皮膚。

沐塵瞳孔猛地一縮！

靈魂深處，冰河驟然翻涌！一股刺骨的寒意幾乎要沖破他稚嫩軀殼的束縛，順著被觸碰的脈絡洶涌而出。他幾乎能“看到”那紅指甲在瞬間覆蓋上白霜的景象！所有的意志力在千鈞一發之際轟然壓下，如同無形的巨手，狠狠按住那條昂首欲嘯的冰龍！

“滋……”

一聲極其輕微、幾乎被蘇晴自身的熱氣和她聒噪的聲音完全掩蓋的異響，在沐塵的指尖與身下冰涼竹席接觸的地方響起。只有他自己能感覺到，一股細微到極致的寒氣瞬間泄出，在席子上凝結出針尖大小、轉瞬即融的微不可查的白點。

而蘇晴的手指，已經結結實實地捏住了他的臉頰肉。

“哎喲喂！這手感！”蘇晴的手指毫不客氣地開始揉搓，力道不輕，帶著成年人的粗糙和不容抗拒的熱情，“又軟又滑，還涼絲絲的！簡直像塊上好的羊脂玉！”她嘖嘖稱奇，捏了左邊捏右邊，把沐塵的小臉當成了一團新奇的面團，揉來搓去。

沐塵全身僵硬得像塊真正的冰。蘇晴手指帶來的溫熱觸感和揉捏力道，每一秒都像烙鐵燙在冰上，激起尖銳的不適和更深的寒意。那被強行壓制的冰龍在意識之海中憤怒地咆哮，攪動起萬丈寒濤。他只能死死地控制著呼吸，將全部心神都用來對抗那股想要爆發出來、凍僵這雙“魔爪”的本能沖動。他被迫仰著小臉，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沒有孩童的天真懵懂，只有一片深潭般的隱忍和生無可戀的麻木。

“媽媽…媽…”就在沐塵感覺自己快要被揉搓得靈魂出竅時，蘇晴懷里一直安靜的小粉團子突然扭動起來，發出含糊不清的奶音，小胳膊小腿有力地蹬踹著。

蘇晴的注意力這才稍稍從沐塵臉上移開一點，低頭哄道：“哦哦，暖暖醒啦？是不是看哥哥太好看，你也著急啦？”她抱著女兒，順勢在沐塵旁邊的涼席上坐了下來。

沐塵趁機微微側頭，不動聲色地避開了一點那持續不斷的揉捏酷刑。他眼角的余光瞥向那個被稱作“暖暖”的小嬰兒。她裹在粉色的薄毯里，小臉圓嘟嘟，眼睛又大又亮，此刻正好奇地轉動著黑葡萄似的眼珠，四處張望。當她的視線無意間對上沐塵的時，那懵懂的目光似乎停頓了一下。

“暖暖，看，這是塵塵哥哥，還記得嗎？在醫院里，你們可是前后腳出生的呢！”蘇晴調整了一下姿勢，把女兒放在自己盤起的腿前，讓她能坐得更穩當些，小手可以自由活動。

林暖暖似乎聽懂了媽媽的話，又或者純粹是被沐塵身上那股異于常人的清涼氣息所吸引。她咿咿呀呀地叫了幾聲，不再滿足于只是看著，兩只胖乎乎、蓮藕似的小胳膊開始用力地向前撲騰，整個小身子也笨拙地朝著沐塵的方向傾斜、挪動。

一步，又一步。

帶著嬰兒特有的、奶香混合著汗水的溫熱氣息，如同一個移動的小火爐，緩緩地、卻無比堅定地逼近沐塵。那溫度如此鮮明，如此具有侵略性，讓沐塵周身那微弱的“清涼領域”如同薄冰般搖搖欲墜。

沐塵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他清晰地感覺到，體內那條剛剛被強行安撫下去的冰龍，因為這股逼近的、純粹而旺盛的生命熱源，再次躁動起來！一種比面對蘇晴揉捏時更強烈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抗拒感席卷全身。他下意識地想要向后縮，想拉開距離，但身體僵硬得像生了銹，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團粉色的、散發著驚人熱量的“小太陽”越靠越近。

“哎呀，暖暖喜歡哥哥呢！瞧她急的！”蘇晴樂不可支，完全沒有阻止的意思，反而像在看一出有趣的戲碼。林婉也在一旁微笑看著，眼神溫柔。

終于，在沐塵緊縮的瞳孔注視下，林暖暖的小手，帶著探索新世界的無畏，猛地向前一伸！

那五根小小的、肉乎乎的手指，帶著嬰兒特有的、驚人滾燙的溫度和微微的汗濕感，像五枚燃燒的小火炭，毫無預兆地、結結實實地抓住了沐塵裸露在短袖外的小臂！

“唔！”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悶哼幾乎要沖破沐塵的喉嚨！

觸碰！

不是蘇晴那種帶著戲謔的揉捏，而是純粹的、毫無保留的、生命熱度的直接傳遞！

就在那滾燙的小手抓住他皮膚的瞬間，沐塵感覺自己靈魂深處仿佛炸開了一道無聲的驚雷！

“昂——！”

意識之海深處，那盤踞的、古老而威嚴的極冰之龍，被這突如其來的、熾烈的生命之火徹底激怒！它龐大無匹的身軀猛地弓起，覆蓋著萬古玄冰的龍頭高高昂起，發出了一聲穿透靈魂的、無聲卻足以凍結時空的咆哮！

冰河瞬間沸騰！狂暴的極寒之力如同被點燃引信的炸藥，沿著血脈經絡轟然爆發！沐塵拼盡全力構筑的精神堤壩，在這股源于本源的、對立的生命能量的劇烈沖擊下，寸寸龜裂！

失控！

他清晰地“看”到，一股肉眼可見的、帶著冰晶碎屑的慘白寒氣，如同掙脫囚籠的兇獸，瞬間從他被抓握的小臂肌膚上噴薄而出！目標直指那只滾燙的小手！

時間在沐塵的感知里被無限拉長、凝固。他腦子里只剩下一個念頭：完了！

就在那致命的寒氣即將吞噬林暖暖小手的剎那，沐塵殘存的最后一絲清明，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猛地爆發！

不能！絕對不能！

視線余光掃到矮幾上那只盛著綠豆湯的青花瓷碗！

所有的意志力孤注一擲！強行扭轉方向！

“噗——”

一聲輕微的水泡破裂般的悶響。

那只青花瓷碗里，原本溫熱的、清亮的綠豆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湯液的中心點迅速蔓延開一片渾濁的、帶著冰碴的慘白色！幾顆綠豆瞬間被凍結成了冰豆，沉在碗底。一股刺骨的寒意從碗口升騰而起，碗壁外側凝結的水珠瞬間膨脹、變硬，成了細小的冰粒！

而林暖暖那只抓住沐塵的小手，只是感覺到一股突如其來的、強烈的涼意，讓她不舒服地皺了皺小鼻子，咿呀了一聲，本能地松開了一點，但并未放開，只是疑惑地看著沐塵。

“哎？這湯……”林婉離得最近，目光敏銳地捕捉到了碗里的異變，眉頭瞬間蹙起，一絲深重的陰霾掠過眼底。

“嗯？”蘇晴也順著林婉的目光瞥了一眼那碗突然“冰鎮”過度的綠豆湯，隨即注意力又被女兒吸引，她只以為女兒是被那涼意驚了一下，笑著打圓場：“沒事沒事，小孩子嘛，一驚一乍的。不過說真的婉婉，你家塵塵身上這股涼氣，夏天抱著可真舒服，跟個人形小空調似的！我們暖暖都舍不得撒手了呢！”她說著，還伸手輕輕拍了拍沐塵的后背，那動作又引來沐塵體內冰龍一陣壓抑的躁動。

林婉沒說話，只是默默拿起剛才那塊半濕的毛巾，走到矮幾邊，動作輕柔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擦拭著碗壁上凝結的冰粒，還有桌面上那幾滴因為寒氣驟然擴散而凝成的水漬。她的目光低垂，長長的睫毛掩蓋住了眼底翻涌的驚濤駭浪。

沐塵僵硬地坐著，小臂上那滾燙的觸感如同烙印。林暖暖的小手依舊抓著他，那驚人的熱量透過皮膚，源源不斷地灼燒著他，也灼燒著那條被強行壓制、卻愈發狂暴憤怒的冰龍。每一次心跳，都伴隨著冰龍無聲的咆哮和掙扎，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吐著無形的冰刃。

他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碗里那渾濁凍結的綠豆湯，清晰地映出他小小的倒影。

在那倒影深處，一雙冰藍色的、非人的、漠然俯視著一切的豎瞳，清晰地一閃而過，帶著亙古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