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點,林小滿被噩夢驚醒。夢里母親從梯子上摔下來的畫面反復閃現,她伸手去接,卻只抓到一把空氣。冷汗浸濕了貼身的舊背心,她坐起身摸出枕頭下的手機,屏幕亮著微弱的光,顯示距離起床還有兩個小時。
宿舍里靜得能聽見張姐的呼嚕聲,像老舊的風箱在拉扯。林小滿摩挲著手機殼邊緣——這是個撿來的透明殼,邊角裂了道縫,她用透明膠帶纏了三圈,勉強能護住手機。屏幕壁紙是臨走前拍的全家福,母親站在中間,笑得眼角堆起細紋,奶奶的手搭在她肩上,背景里的絲瓜藤爬滿了木架,綠油油的像道簾子。
她點開短信箱,最新一條是昨天奶奶發的:“你媽能自己端碗了。”短短七個字,她翻來覆去看了十幾遍,想象著母親用沒受傷的手端著碗,小心翼翼喝湯的樣子。床頭柜上放著攢了三天的空塑料瓶,是她趁休息時在街邊撿的,攢夠一麻袋能賣五塊錢,夠給母親買包棉簽。
五點五十,林小滿輕手輕腳地起床。穿衣服時,指尖勾到了袖口的補丁,張姐給的碎花布洗過兩次,顏色淡了些,針腳卻依舊扎實。她對著鏡子把頭發扎成馬尾,發繩是根磨掉漆的電話線,還是初中時用的。鏡中的女孩臉色有些蒼白,但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
后廚的燈已經亮了,王師傅正往面盆里倒酵母粉。“醒了?”他頭也不抬地問,“今天發的面多,得提前揉好。”蒸汽從蒸箱里漫出來,在他鬢角的白發上凝成水珠,像結了層霜。
“嗯。”林小滿應著,洗手時發現水龍頭又漏水了,滴滴答答的水珠在池子里積成小小的水洼。她想起老家的水龍頭,母親總用個塑料桶接著漏水,說“積少成多,能澆菜”。
揉面時,面團在掌心漸漸變得光滑。林小滿學著王師傅的樣子,把面團往案板上摔,“砰砰”的聲響里,心里的悶郁好像也被震出去了些。她想起母親說過,揉面要順著一個方向,力氣得勻,就像過日子,得有耐心,不能毛躁。
七點剛過,飯館的門被推開,風鈴“叮鈴”作響。林小滿抬頭看見昨天那個男人站在門口,頭發半干,夾克搭在胳膊上,露出里面洗得發白的藍襯衫。他手里攥著個塑料袋,看見她時愣了一下,眼神里帶著點局促。
“早。”男人的聲音比昨天清亮些,“昨天……謝謝你的包子。”他把塑料袋遞過來,里面是兩個熱氣騰騰的糖包,“在對街買的,還熱乎。”
林小滿連忙擺手:“不用不用,舉手之勞。”
“拿著吧,”男人把塑料袋往她手里塞,“不然我心里不安穩。”他的手指碰到她的掌心,帶著點粗糙的暖意,像父親生前握過的農具把手。
老板娘從里屋出來,打量了男人兩眼:“要吃點什么?”
“一碗豆漿,兩個饅頭。”男人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帆布包放在旁邊的凳子上,拉鏈拉得緊緊的。
林小滿端豆漿過去時,男人正對著窗外發呆。雨停后的天空灰蒙蒙的,墻根處長著幾叢雜草,葉片上還掛著水珠。“您的豆漿。”她把碗放在桌上,注意到他襯衫袖口磨破了,露出里面結實的手腕。
“謝謝。”男人回過神,從包里掏出個小本子,筆尖在紙上沙沙地寫著什么。林小滿瞥見本子上畫著些歪歪扭扭的線條,像是地圖。
上午的活計漸漸多起來。林小滿在后廚和前廳間穿梭,端盤子時膝蓋的痂被蹭得發疼,她咬著牙沒吭聲。有個穿校服的小姑娘打翻了醋瓶,深褐色的液體在桌布上洇開,像朵難看的花。“對不起阿姨。”小姑娘嚇得眼圈發紅。
“沒事沒事。”林小滿趕緊拿抹布來擦,醋味嗆得她鼻子發酸,“下次小心點就好。”她想起自己小時候打碎了奶奶的腌菜壇子,嚇得躲在柴房里哭,母親找到她時沒罵,只是說“碎了就碎了,再腌一壇就好”。
男人吃完早餐沒立刻走,坐在那里翻著那個小本子。林小滿收拾桌子時,他忽然抬頭問:“請問……你知道東風巷怎么走嗎?”
“東風巷?”林小滿愣了一下,“好像在城西,挺偏的,我沒去過。”
男人眼里的光暗了暗,低下頭繼續翻本子。“謝謝。”聲音輕得像嘆息。
中午歇腳時,張姐湊過來咬耳朵:“看他那樣子,像是在找人。”她往男人的方向努了努嘴,“剛才我聽見他打電話,說什么‘找到了就帶你回家’。”
林小滿想起那枚刻著“蘭”字的戒指,心里隱約有了些猜測。她從口袋里摸出戒指,猶豫著要不要送過去,老板娘卻在這時喊她:“小滿,去倉庫把備用的面粉搬兩袋過來。”
倉庫在飯館后院,陰暗潮濕,墻角結著蛛網。林小滿搬起面粉袋,忽然聽見外面傳來爭執聲。她放下袋子走到門口,看見男人和個穿保安服的人在吵架。
“我都說了我找人!”男人的聲音很激動,夾克被扯得歪歪斜斜。
“誰知道你是不是來搗亂的?”保安推了他一把,“趕緊走,不然我報警了!”
男人踉蹌著后退幾步,帆布包掉在地上,里面的東西撒了出來——幾本舊相冊,一沓尋人啟事,還有個褪色的布娃娃,缺了只胳膊。
林小滿的心猛地一揪。尋人啟事上的照片是個年輕女人,梳著兩條麻花辮,笑得眉眼彎彎,和男人有幾分相似。照片下方寫著:“尋找妻子張蘭,失蹤三年,知情者請聯系……”
男人慌忙去撿東西,手指抖得厲害,相冊摔在地上,照片散落出來。林小滿看清了其中一張——是男人和女人的合影,背景是片金燦燦的油菜花田,女人肚子微微隆起,男人摟著她的肩,笑得一臉燦爛。
“對不起,給你們添麻煩了。”男人撿起東西,聲音里帶著濃重的鼻音。他沒再看保安,低著頭往巷口走,帆布包的帶子斷了一根,斜挎在肩上,像只受傷的鳥。
林小滿跑回后廚,從抽屜里翻出卷膠帶和兩根結實的布條——是她之前撿的舊鞋帶,洗干凈收著的。她追出去時,男人剛走到巷口,正蹲在地上用膠帶纏書包帶,手指笨笨的,總也纏不牢。
“用這個吧。”林小滿遞過布條。
男人抬頭看她,眼里含著水光。“謝謝。”他接過布條,手指在斷口處纏了又纏,動作像在做什么精細的活計。
“你找的人……是你妻子?”林小滿輕聲問。
男人點了點頭,從懷里掏出張泛黃的信紙,字跡娟秀:“這是她最后留給我的信,說去東風巷找親戚,然后就再也沒回來。”他的聲音發顫,“我女兒天天問媽媽什么時候回家,我只能說……媽媽去很遠的地方打工了。”
林小滿的心像被什么東西揪緊了。她想起自己的父親,走的時候她才八歲,母親也是這樣騙她:“爸爸去給你掙錢買新書包了。”直到半年后,她才在大人的閑談里知道,父親再也回不來了。
“我幫你問問吧。”林小滿說,“我們飯館有個常客是老城區的,說不定知道東風巷。”
男人猛地抬起頭,眼里的光像星星一樣亮:“真的嗎?”
“嗯。”林小滿點頭,“你下午再來吧,我幫你打聽打聽。”
男人攥著信紙,嘴唇動了動,最終只說了句“謝謝”,聲音哽咽。他轉身離開時,腳步輕快了些,帆布包在背后輕輕晃著,像載著沉甸甸的希望。
下午那個常客果然來了,是個頭發花白的老爺爺,總愛點碗餛飩慢慢吃。“東風巷啊,”老爺爺呷了口湯,“早拆了,三年前就拆了,蓋成商品房了。”
林小滿心里一沉:“那原來住那里的人呢?”
“都搬走了唄,有的去了郊區,有的回了老家。”老爺爺放下勺子,“怎么了?你找人?”
“不是我,是個……朋友。”林小滿勉強笑了笑。她不知道該怎么跟男人說這個消息,那像是把他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又澆了盆冷水。
傍晚時分,男人果然來了。他坐在老位置上,面前擺著杯白開水,手指不停地摩挲著杯壁。林小滿走過去,把老爺爺的話告訴他,聲音輕得像羽毛。
男人沉默了很久,久到林小滿以為他沒聽見。窗外的天漸漸黑了,路燈亮起來,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我就知道……”他忽然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三年了,我找了七個城市,還是找不到她。”
“說不定……她只是去了別的地方。”林小滿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只能笨拙地說,“只要沒放棄,總能找到的。”
男人抬頭看她,眼里有了些濕潤的光。“你說得對,”他掏出錢包,里面夾著張小女孩的照片,扎著羊角辮,笑得露出兩顆小虎牙,“我女兒還等著媽媽呢,我不能放棄。”
他站起身要走,林小滿忽然想起什么:“等一下。”她跑回后廚,從自己的儲物柜里拿出個東西——是個蘋果,老板娘昨天給的,她沒舍得吃,用紙巾包著放在柜子里。“路上吃吧,補充點體力。”
男人接過蘋果,紅著臉說了句“謝謝”。走到門口時,他回頭說:“我叫趙建軍,等我找到她,一定來謝謝你。”
“嗯,我等著。”林小滿朝他揮手。
看著趙建軍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林小滿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填滿了。她想起母親常說的“日子就像地里的莊稼,得經得住風雨,才能有收成”。趙建軍在找他的妻子,她在盼著母親康復,每個人都在自己的田地里努力耕耘,哪怕土壤貧瘠,只要不放棄,總能長出點什么。
晚上收工后,林小滿給家里打電話。奶奶說母親今天試著走了十幾步,雖然很慢,但不用人扶了。“你媽還說,等她好了,就把院子里的絲瓜摘了曬干,給你寄去做絲瓜絡,洗碗可好用了。”奶奶的聲音透著笑意,像曬過太陽的棉被。
掛了電話,林小滿站在宿舍窗前,看著遠處的燈火。天上的云散了些,露出幾顆星星,亮閃閃的。她摸了摸口袋里的錢袋,比昨天又鼓了點。墻角的塑料瓶攢了半麻袋,明天就能賣掉。
她想起趙建軍背著帆布包遠去的背影,想起尋人啟事上那個笑靨如花的女人,想起母親在電話里說的“慢慢來”。生活確實像道有裂縫的墻,可只要愿意,總能從裂縫里看見光,甚至……長出帶著露水的新芽。
林小滿低頭笑了笑,轉身去洗漱。明天還要早起揉面,還要包很多很多包子,還要一點點攢錢,把日子過成母親院子里的絲瓜藤,哪怕攀著破舊的木架,也要努力向上,結出沉甸甸的果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