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滿把最后一籠包子擺進蒸箱時，手腕上的舊電子表剛好指向七點。蒸汽“騰”地涌出來，模糊了她眼前的鏡片，也模糊了后廚墻上貼著的排班表——她的名字后面，被老板娘用紅筆圈了個圈，旁邊寫著“全勤”。
這是她在飯館干滿的第三個月。早上路過菜市場時，劉叔笑著說：“妹子現(xiàn)在挑菜比我還精。”她摸著口袋里剛發(fā)的工資，除去要還給老板娘的五百塊，剩下的剛好夠給母親買個輕便的輪椅。昨晚奶奶在電話里說，母親總念叨著要下地走走，扶著墻挪幾步就喘得厲害。
“小滿，前臺有人找。”小李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林小滿擦了擦手上的面粉走出去，看見門口站著個穿西裝的男人，手里拎著個公文包，皮鞋擦得锃亮。男人看到她，立刻露出職業(yè)化的笑容：“請問是林小滿女士嗎？我是‘金悅酒店’人事部的，姓張。”
林小滿愣了一下，她從沒聽過這個名字。
“是這樣的，”張經(jīng)理遞過來一張名片，“我們酒店后廚缺個幫工，王師傅推薦了你。他說你手腳麻利，做事踏實。”
王師傅？林小滿回頭看向后廚，王師傅正低頭切菜，側臉藏在油煙機的陰影里。她心里忽然有點發(fā)慌，像小時候弄丟了母親給的買菜錢。
“我們的薪資是每月四千五，包吃住，比你現(xiàn)在這里能多一千二。”張經(jīng)理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誘惑力，“而且酒店是正規(guī)企業(yè)，會給你交社保。”
一千二。這個數(shù)字像顆石子投進林小滿心里，蕩開層層漣漪。多出來的錢，夠給母親請個護工，讓奶奶能歇歇；夠給家里添臺小冰箱，夏天能存點剩菜；夠……她不敢再想下去，怕這突如其來的好事像泡沫一樣碎掉。
“我……我得想想。”她捏著那張薄薄的名片，指尖微微發(fā)顫。
“沒問題，”張經(jīng)理看了看表，“今天下午五點前給我答復就行。這是個好機會，林女士，酒店后廚的環(huán)境比小飯館好得多，對你以后發(fā)展也有好處。”
男人走后，林小滿還站在原地。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在名片上，“金悅酒店”四個燙金大字晃得她眼睛發(fā)花。她知道王師傅是好意，前幾天閑聊時，她提過想多掙點錢給母親治病，沒想到他真的記在了心上。
“看到了？”王師傅不知什么時候站在她身后，手里還握著菜刀，“我侄子在那酒店當廚師長，說缺個人手，我就把你薦過去了。”
“王師傅，我……”林小滿不知道該說什么。在這里雖然累，但張姐會教她補衣服，老板娘會在她生病時多給假，連收廢品的大爺都會多給她五毛錢。這里像個臨時的家，哪怕簡陋，卻暖烘烘的。
“傻姑娘，人往高處走。”王師傅把刀放在案板上，“你媽等著錢治病，你留在這里，猴年馬月才能攢夠？去酒店，環(huán)境好，錢也多，正經(jīng)單位，不比小飯館強？”
林小滿低頭看著自己的鞋，鞋頭磨出了個小洞，露出里面的襪子。這雙鞋是她來城里時穿的，母親說“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可她知道，再怎么補，也撐不了多久了。
中午吃飯時，張姐看出她有心事，把自己碗里的雞蛋夾給她：“是不是有啥難事？跟姐說說。”
林小滿把酒店的事說了，張姐愣了愣，隨即嘆了口氣：“該去。你王師傅說得對，咱在這小飯館能混口飯吃，可發(fā)不了家。你媽還等著錢呢，別猶豫。”
“可我走了，你們怎么辦？”林小滿看著張姐鬢角的白發(fā)，想起她總把肉包的肉餡多給她夾點。
“傻話，飯館離了誰都轉。”張姐拍了拍她的手，“你走之前，姐再教你幾招縫補的技巧，去了酒店，穿得體面點。”
老板娘從外面回來，手里拎著個塑料袋，里面是雙嶄新的布鞋：“給你的，看你那鞋快散架了。”她把鞋往林小滿懷里一塞，“我都聽說了，金悅酒店是吧？挺好的，比我這小廟大。”
“老板娘……”林小滿的眼眶熱了。這三個月，老板娘雖然總愛挑她毛病，卻從沒扣過她工資，上次她重感冒，老板娘還特意給她買了藥。
“哭啥，”老板娘轉身擦了擦灶臺，聲音有點悶，“去了那邊好好干，別給我丟人。以后有空……回來看看。”
林小滿用力點頭，眼淚卻掉了下來。她想起剛來時，自己笨手笨腳地打碎了盤子，老板娘雖然罵了她，卻沒讓她賠；想起下雨天，老板娘把自己的傘塞給她，說“別淋壞了，耽誤干活”；想起……原來那些看似刻薄的背后，藏著這么多沒說出口的暖。
下午四點，林小滿給張經(jīng)理打了電話，說自己愿意去酒店上班。掛了電話，她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一個用了多年的帆布包，幾件換洗衣裳，張姐給的針線盒，還有攢的那些塑料瓶換來的二十五塊錢。
王師傅非要送她去酒店，說“認認門，免得你找不到地方”。他騎著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電動車，林小滿坐在后面，抱著自己的帆布包，看著熟悉的街道一點點后退。
“到了那邊，少說話多干活，別跟人起沖突。”王師傅的聲音被風刮得有點散，“酒店規(guī)矩多，不比家里自在，受了委屈別憋著，回來跟我們說說。”
“嗯。”林小滿把臉埋在帆布包上，那上面有飯館的油煙味，有菜市場的泥土味，還有她這三個月的日子味。
金悅酒店的玻璃門擦得能照出人影，旋轉門“呼呼”地轉著，穿著制服的服務員站在門口，笑得像畫里的人。林小滿站在門口，忽然有點怯場，手里的帆布包顯得格格不入。
“去吧，我們還等著你來報喜呢。”王師傅推了她一把，電動車的鈴鐺“叮鈴”響了一聲，像在給她加油。
林小滿深吸一口氣，走進了旋轉門。冷風從空調口吹出來，帶著陌生的香味，和飯館里的油煙味完全不同。張經(jīng)理在前臺等她，笑著說：“跟我來，我?guī)闳ズ髲N看看。”
穿過光潔的走廊，后廚的門被推開時，林小滿愣住了——不銹鋼的操作臺能照出人影，蒸箱是全自動的，連切菜都有專門的機器。廚師們穿著潔白的工作服，帽子戴得整整齊齊，沒有人大聲說話，只有抽油煙機低低的轟鳴。
“以后你就負責清洗和切配，跟著李師傅學。”張經(jīng)理指了指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
李師傅點了點頭，表情嚴肅：“明天早上七點上班，穿好工作服，別遲到。”
走出酒店時，天已經(jīng)黑了。霓虹燈把地面照得五顏六色，林小滿站在路邊，不知道該往哪走。宿舍在酒店后面的員工樓，張經(jīng)理說已經(jīng)給她安排好了床位，可她忽然想回飯館看看。
她往回走，腳步越來越快。遠遠地看見飯館的燈亮著，暖黃的光從玻璃窗里透出來，像塊融化的黃油。王師傅在門口擇菜，張姐趴在柜臺上算賬，老板娘正把蒸籠往里面放，蒸汽“騰”地涌出來，模糊了她的身影。
林小滿站在巷口，沒敢進去。她知道，自己的日子已經(jīng)拐了個彎，從充滿油煙味的小飯館，拐進了光潔明亮的大酒店。這或許是條更好的路，可她心里卻空落落的，像被掏走了一塊。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奶奶發(fā)來的短信：“你媽今天吃了半碗粥，說等你回來給她包韭菜餡的包子。”
林小滿蹲在路邊，眼淚掉了下來。她想起母親說的“計劃趕不上變化”，原來日子真的像條河，你以為會順著河道慢慢流，卻總會遇到轉彎，遇到礁石，不得不改道而行。
但她知道，不管往哪流，最終都是奔向同一個方向——奔向那些等待著的人，奔向那些藏在心底的盼頭。就像此刻，她雖然站在陌生的路口，卻清楚地知道，明天早上要早起，要學著用那些新機器，要掙更多的錢，要讓母親早點好起來。
巷口的風吹過來，帶著飯館的油煙味。林小滿擦了擦眼淚，站起身，往員工宿舍的方向走去。路是新的，日子也是新的，哪怕心里有再多不舍，也得咬著牙往前走。畢竟，生活不會等你準備好，它只會推著你，往該去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