員工宿舍的床板比飯館的硬，林小滿翻了個身，后背硌得發疼。墻上的時鐘指向凌晨五點半，窗外的天還黑著，隔壁床的大姐已經在窸窸窣窣地穿衣服，塑料衣架碰撞的聲音在寂靜的房間里格外清晰。

“新來的？”大姐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趕緊起吧，酒店后廚六點就得點名。”

林小滿猛地坐起來，摸出昨晚放在枕頭邊的工作服——潔白的褂子，領口挺括，袖口繡著酒店的標志。她對著鏡子穿好，發現自己的舊毛衣領口露在外面，灰撲撲的，和嶄新的工作服格格不入，趕緊把衣領往里掖了掖。

走出宿舍樓時，晨霧還沒散，帶著股濕冷的潮氣。酒店后廚的門虛掩著，里面亮著燈，傳來金屬器皿碰撞的脆響。林小滿深吸一口氣推開門，十幾個穿著同樣工作服的人已經站在操作臺前，動作麻利地忙著手里的活計，沒人說話，只有抽油煙機低低的嗡鳴。

“新來的？”一個戴高帽的廚師轉過頭，胸前的名牌寫著“李建國”，正是張經理說的李師傅。他的眼神掃過林小滿，像在打量一件待檢驗的食材，“跟我來，教你認工具。”

不銹鋼操作臺冰涼光滑，林小滿的手指放上去時忍不住縮了縮。李師傅指著墻上掛著的刀具，聲音沒什么起伏：“這個是主廚刀，切肉用；這個鋸齒刀，切面包；這個……”他報出一連串名字，快得像在背書，“記不住就寫下來，明天我考你。”

林小滿趕緊從口袋里掏出個小本子——這是她從飯館帶過來的，張姐給的，封面已經磨掉了角。她低著頭飛快地記，筆尖在紙上劃過，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怕打擾了這過分安靜的后廚。

“今天先學剝洋蔥。”李師傅指了指墻角的筐子，“剝五十個，去蒂去老皮，切的時候別流淚，影響效率。”

林小滿蹲在筐子前，拿起洋蔥。飯館里的洋蔥都是她剝的，但從沒一次要剝五十個。她學著別人的樣子，先把洋蔥對半切開，指尖剛碰到辛辣的汁液，眼淚就不受控制地涌了上來。她趕緊眨眨眼，想把眼淚憋回去，可越憋流得越兇，視線都模糊了。

“哭什么？”旁邊一個年輕廚師嗤笑一聲，“這點辣都受不了，還來酒店干活？”

林小滿的臉瞬間紅了，趕緊低下頭，用袖子抹掉眼淚，手上的洋蔥味蹭在袖口上，更辣了。她想起在飯館剝洋蔥時，王師傅會笑著遞過一塊冰，說“含著就不流淚了”；張姐會跟她講笑話，逗得她忘了洋蔥的辣。可在這里，沒人會注意她的眼淚，大家都低著頭，忙著自己的活，像上了發條的機器。

剝完洋蔥時，林小滿的眼睛腫得像桃子。李師傅檢查時皺了皺眉：“老皮去得不干凈，返工。”他把洋蔥扔回筐里，聲音冷得像操作臺，“酒店講究的是精細，不是飯館里的粗放。”

林小滿沒敢辯解，拿起洋蔥重新剝。指甲被洋蔥汁刺激得發疼，她咬著牙，心里卻有點委屈——在飯館時，王師傅總說她剝的洋蔥干凈，還夸她手巧。

上午十點，后廚的節奏突然快了起來。“宴會訂單，三十桌！”有人喊了一聲，像按下了加速鍵。所有人都動了起來，腳步聲、刀具碰撞聲、烤箱提示音混在一起，卻依舊沒人說話，只有偶爾的指令聲劃破空氣。

“林小滿，去洗生菜！”李師傅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用冰水浸十分鐘，保持脆度，一片黃葉都不能有。”

林小滿跑到水池邊，水龍頭流出的水冰涼刺骨。她抓起生菜，一片一片地洗，手指很快就凍得發紅發僵。飯館里的生菜都是用自來水沖兩遍就行，從沒聽說過要用冰水浸。她看著水里漂浮的生菜葉，忽然想念起飯館里那個有點漏水的水龍頭，水是溫的，王師傅還會在旁邊哼著不成調的曲子。

中午吃飯時，員工食堂里排著長隊。林小滿端著餐盤找了個角落坐下，盤子里是青菜炒豆腐，米飯硬得硌牙。她想起飯館的午飯，張姐總會多給她盛一勺肉，老板娘會把自己不愛吃的雞蛋夾給她，大家圍坐在后廚的小桌子旁，邊吃邊聊天，說誰家的菜新鮮，說哪個客人有意思。

“哎，你是從那個小飯館來的？”一個穿服務員制服的女孩坐在她對面，好奇地打量她，“聽說你們那的包子特別好吃？”

林小滿愣了一下，點了點頭：“嗯，王師傅做的肉餡包最好吃。”

“可惜沒吃過。”女孩嘆了口氣，“酒店的員工餐天天就這幾樣，我都吃膩了。”她湊近了些，聲音壓低，“李師傅是不是特別嚴？他以前是大飯店的主廚，脾氣臭得很，你小心點。”

林小滿心里暖了些，剛想說話，女孩卻被同事叫走了，只留下句“我先走了，下午還要站大堂”。

下午學切土豆，要切成均勻的細絲，像頭發絲那么細。林小滿的刀工在飯館里算不錯的，但在這里，她的土豆絲被李師傅評價為“粗細不一，像喂豬的”。她站在操作臺旁，一遍遍地切，手指被刀刃劃了個小口子，血珠滲出來，滴在土豆絲上，像顆小小的紅豆。

她趕緊用清水沖了沖，從口袋里掏出創可貼——這是她從飯館帶的，老板娘給的，說她毛手毛腳，備著總沒錯。創可貼的圖案是小熊的，在這冰冷的后廚里，顯得有點格格不入。

下班時，林小滿的腰都直不起來了。她走出酒店，看著外面亮起的霓虹燈，忽然不知道該往哪去。宿舍里沒人說話，食堂的飯不好吃，她想找個人說說話，卻發現手機通訊錄里，除了家里的號碼，只有飯館的座機。

她走到公交站臺，鬼使神差地坐上了去飯館方向的車。車窗外的街景一點點熟悉起來，路過菜市場時，她好像看到了劉叔的菜攤，忍不住扒著窗戶看，卻只看到攢動的人影。

飯館的燈還亮著，暖黃的光從玻璃窗里透出來，像在招手。林小滿站在巷口，看見王師傅在門口抽煙，張姐在擦玻璃，老板娘正把蒸籠端出來，蒸汽騰地涌起來，模糊了她的身影，卻透著股讓人安心的煙火氣。

“小滿？”王師傅先看見了她，驚訝地掐滅了煙，“你怎么來了？”

林小滿的眼淚一下子就涌了上來，剛才在酒店忍住的委屈，此刻像決堤的洪水。“王師傅，張姐，我……”她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么。

“是不是受委屈了？”張姐拉著她的手往里走，手心的溫度暖烘烘的，“快進來，剛蒸好的糖包，給你留著呢。”

老板娘從后廚探出頭，看見她眼睛紅紅的，沒像平時那樣說她，只是轉身端了碗熱水出來：“喝點水，暖暖身子。”

坐在飯館的小桌子旁，咬著熱乎乎的糖包，林小滿覺得心里踏實多了。糖汁在嘴里化開，甜得有點發膩，卻是她今天嘗到的第一點暖意。

“酒店是不是規矩多？”王師傅坐在她對面，點了根煙，“剛開始都這樣，不習慣，慢慢就好了。”

“嗯。”林小滿點頭，嘴里的糖包突然有點哽咽，“就是……有點想你們。”

張姐拍了拍她的背，嘆了口氣：“傻孩子，想就回來看看。飯館永遠是你的落腳點。”

老板娘沒說話，卻往她碗里放了個肉包，是她最愛吃的那種，肉餡里多放了點蔥。

走出飯館時，夜色已經濃了。林小滿摸了摸口袋里的錢袋，今天的工錢比在飯館時多了幾十塊，沉甸甸的。她知道，酒店的工作雖然辛苦，規矩多，卻能讓她更快地攢夠母親的醫藥費，這就夠了。

公交車駛過路燈，在地上投下長長的影子。林小滿看著窗外，心里忽然明白了——生活就像這不同的后廚，有的熱鬧，有的安靜，有的粗糙，有的精細。沒有好壞，只有適不適應。她需要做的，不是懷念過去的節奏，而是學著跟上新的節拍，哪怕一開始會磕磕絆絆。

回到宿舍時，隔壁床的大姐已經睡了，發出均勻的呼吸聲。林小滿輕輕躺下，摸出小本子，上面記著明天要考的刀具名字。她打了個哈欠，眼睛還是有點疼，但心里卻踏實了些。

明天還要早起，還要學新的東西，還要努力跟上這里的節奏。她閉上眼，想起母親說的“日子是熬出來的”，不管在哪，只要熬過去了，總能嘗到甜，就像那個糖包，雖然有點膩，卻暖烘烘的，能熨帖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