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雨總帶著股纏綿的黏糊勁兒,傍晚時分又淅淅瀝瀝下了起來。林小滿站在后廚的水池邊刷碗,水流“嘩嘩”地沖擊著瓷碗,把窗外的雨聲襯得愈發(fā)清晰。瓷磚地面被濺得濕漉漉的,她每走一步都得小心翼翼,生怕像上周那樣摔個趔趄——那天摔破的膝蓋現(xiàn)在還結(jié)著痂,彎腿時會牽扯出細(xì)密的疼。
“小滿,把門口的防滑墊鋪一下。”老板娘從前臺探進(jìn)頭來,語氣比平時柔和些。自從上次借錢的事之后,老板娘對她似乎多了點不一樣的關(guān)照,比如會在她加班時多留個肉包,或是提醒她下雨天別穿那雙磨平了底的布鞋。
林小滿應(yīng)著聲,從后廚角落拖出橡膠防滑墊。墊子上印著褪色的“小心地滑”字樣,邊角都卷了起來,像片枯槁的荷葉。她蹲下身把墊子鋪平,手指觸到冰涼的地面,忽然想起老家堂屋的水泥地,母親總愛在下雨天用草木灰撒一層,說這樣就不容易打滑。
七點多的時候,飯館里走進(jìn)來一個男人。他穿著件黑色夾克,袖口磨得發(fā)亮,頭發(fā)被雨水打濕,一縷縷貼在額頭上。男人沒帶傘,肩上落著幾片枯黃的梧桐葉,進(jìn)門時抖了抖衣服,水珠順著衣角滴在防滑墊上,暈出小小的深色圓點。
“老板,來碗牛肉面,多加辣。”男人的聲音有點沙啞,像是被砂紙磨過。他找了個靠窗的角落坐下,把肩上的舊帆布包往桌底下塞了塞,動作里帶著點小心翼翼的局促。
林小滿在后廚聽見聲音,探頭看了一眼。男人低著頭,手指在桌面上無意識地劃著,側(cè)臉的線條很硬朗,下巴上冒出青色的胡茬。他看起來三十多歲,眼神里卻藏著股和年齡不符的疲憊,像株被雨水打蔫的莊稼。
“王師傅,加一碗牛肉面,多放辣子。”林小滿朝灶臺喊了一聲,手里的抹布沒停,繼續(xù)擦著剛擺好的碗碟。
面很快煮好了。林小滿端著碗走出去,男人抬起頭,她才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很亮,只是眼下的烏青重得像被人打了一拳。“您的面。”她把碗放在桌上,筷子輕輕搭在碗沿——這是張姐教她的,說這樣顯得周到。
“謝謝。”男人的聲音低了些,拿起筷子卻沒立刻吃,只是盯著碗里漂浮的辣椒油出神。
雨越下越大,敲得玻璃窗“咚咚”響。飯館里的客人漸漸走光了,只剩下這個男人還坐在角落。老板娘在前臺打著算盤,算珠碰撞的聲音清脆又規(guī)律,林小滿蹲在地上擦桌子,余光瞥見男人從帆布包里掏出個用塑料袋裹著的東西,小心翼翼地打開——是個缺了角的搪瓷缸,他擰開蓋子喝了口,大概是白開水。
“他都坐了快一個小時了。”張姐湊到林小滿耳邊小聲說,“看那樣子,不像本地人。”
林小滿沒說話,只是把擦干凈的凳子歸位。她想起自己剛到城里的那天,也是這樣手足無措,站在車水馬龍的街頭,覺得自己像粒被風(fēng)吹來的塵埃,連落腳的地方都找不到。
男人終于站起身,走到前臺結(jié)賬。“多少錢?”他摸出錢包,里面的錢不多,幾張皺巴巴的零錢躺在夾層里。
“十五。”老板娘抬頭看了他一眼。
男人數(shù)出十五塊遞過去,手指關(guān)節(jié)上有幾道淺淺的疤痕。轉(zhuǎn)身要走時,他忽然停住,回頭看向后廚的方向,像是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拉開門,走進(jìn)了雨幕里。
林小滿收拾桌子時,發(fā)現(xiàn)男人的座位底下掉了個東西。她彎腰撿起來,是枚銀色的戒指,樣式很簡單,戒面磨得發(fā)亮,內(nèi)側(cè)刻著個模糊的“蘭”字。大概是從帆布包里掉出來的。
“老板娘,他掉了東西。”林小滿拿著戒指走到前臺。
老板娘接過戒指看了看:“估計是著急趕路沒注意。你先收著吧,說不定明天還會來。”
林小滿把戒指放進(jìn)圍裙口袋,指尖能摸到那冰涼的弧度。她想起母親手上的銀鐲子,是父親走之前給她買的,內(nèi)側(cè)刻著母親的名字,母親說那是念想,戴著就像他還在身邊。
快打烊時,雨還沒有停的意思。林小滿去倒垃圾,剛推開后門,就看見那個男人蹲在墻角,背靠著墻壁,帆布包墊在身下。他大概是沒找到住的地方,打算在這里將就一晚。
深秋的雨帶著寒氣,夜里更冷。林小滿站在門后猶豫了一會兒,轉(zhuǎn)身回了后廚。她從蒸箱里拿出兩個剛蒸好的肉包,又倒了杯熱水,用塑料袋仔細(xì)裹好。
“你干啥?”張姐奇怪地問。
“看他好像沒地方去。”林小滿的聲音有點低,“外面雨大,挺冷的。”
張姐嘆了口氣:“你呀,就是心太軟。”嘴上這么說,卻從柜子里拿出個一次性雨衣遞給她,“給他這個,別讓他淋壞了。”
林小滿走到墻角,男人抬起頭,眼里滿是驚訝。“你掉了東西。”她把戒指遞過去,又把包子和水放在他面前,“剛出鍋的,還熱乎,你墊墊。”
男人愣住了,手懸在半空,半天沒敢接。雨水順著他的發(fā)梢往下滴,落在沾滿泥點的褲腳上。
“拿著吧。”林小滿把雨衣也塞給他,“夜里冷,別感冒了。”說完她沒等男人說話,轉(zhuǎn)身就回了飯館,心臟“怦怦”地跳,像是做了什么冒險的事。
關(guān)后門時,她回頭看了一眼。男人還蹲在那里,手里捧著熱乎乎的包子,肩膀微微聳動著,在雨夜里像座沉默的山。
回到宿舍,林小滿躺在床上,聽著窗外的雨聲。她想起那枚刻著“蘭”字的戒指,想起男人眼里的疲憊,猜他大概是在找什么人,就像她在心里默默惦記著病床上的母親。
枕頭底下的錢袋硌著后腦勺,她摸出來數(shù)了數(shù),加上今天的工錢,又多了三十塊。離下次給家里寄錢的日子又近了點。她把戒指小心翼翼地放在錢袋旁邊,想著明天要是他再來,就還給他。
雨還在下,敲打著窗戶,像首溫柔的催眠曲。林小滿閉上眼睛,仿佛看見母親坐在燈下縫補(bǔ)衣服,銀鐲子在手腕上晃出細(xì)碎的光;又仿佛看見那個陌生男人捧著熱包子,在雨夜里露出一點暖意。她想,這世上的人,大概都帶著自己的難處,就像這連綿的雨,看著讓人發(fā)愁,卻也悄悄滋潤著什么,比如藏在心底的那點盼頭。
夜色漸深,飯館的燈滅了,只有墻角那片小小的光亮,映著男人低頭吃包子的身影。雨絲在燈光里斜斜地織著,把這個陌生的城市,織進(jìn)了一點不期而遇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