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閹宦毒局
司禮監的值房比沈微婉想象的要暗。
雕花窗欞被糊上了三層棉紙,只漏進些微昏黃的光,照得青磚地上的陰影張牙舞爪。空氣中飄著股奇異的香氣,甜膩里裹著點苦澀,是龍涎香混著黃連——《機關考》里提過,這種氣味能麻痹人的聽覺,讓耳力變得遲鈍。
“沈姑娘果然好膽識,敢單槍匹馬闖老奴的地盤。”
蒼老的聲音從紫檀木屏風后傳來。王德全穿著身石青色蟒紋貼里,手里轉著串菩提子,指節泛著不正常的青白。他身后站著四個小太監,手里都捧著托盤,托盤上蓋著明黃色的錦緞,看不清里面是什么。
沈微婉將七弦琴放在案上,琴身的銅片在暗光里泛著冷光:“王公公藏著我爹的‘生死簿’,總不能讓我一直等在門外。”
王德全笑了,笑聲像破風箱:“沈主事倒是生了個聰明女兒。只是不知,姑娘是來求老奴,還是來搶?”
“求不來,自然只能搶。”沈微婉的指尖劃過琴弦,宮音輕顫,剛好震碎了案上香爐里的一縷青煙——那是用迷迭香做的引子,再燒片刻,就能讓人頭暈目眩。
王德全的臉色微變:“姑娘懂音律?”
“略懂些機關。”她亮出那把銀簪,簪尖在燭火下閃了閃,“比如知道公公這值房的地磚,第三行第五塊是翻板,下面藏著十二支淬了毒的弩箭。”
屏風后的小太監們明顯慌了神。王德全卻依舊笑得溫和:“姑娘既然什么都知道,不如看看老奴給你備的‘禮’。”他抬手示意,第一個小太監掀開錦緞,托盤里是個巴掌大的銅盒,里面鋪著紅絨,放著半枚虎符。
“這是鎮北侯府調兵用的虎符,另一半在皇上手里。”王德全慢悠悠地說,“姑娘若能替老奴拿到另一半,生死簿雙手奉上。”
沈微婉的目光落在銅盒的鎖扣上——那鎖是“鴛鴦扣”,需要兩把鑰匙同時插入才能打開,而鎖芯里藏著細如發絲的銀針,一旦用錯鑰匙,就會彈出毒針。
“公公是想讓我去行刺皇上?”她笑了,“這種事,裴九都不敢做。”
第二個托盤掀開,里面是卷泛黃的賬冊,封皮上寫著“江南鹽稅密檔”。王德全的聲音壓低了些:“這里面記著蕭執大人收受賄賂的證據,姑娘若交上去,不僅能換你爹出獄,還能讓蕭家兄弟身敗名裂。”
沈微婉的指尖停在琴弦上。她想起蕭澈在鏡湖說的話:“我哥三年前差點被人構陷,就是因為查到了鎮北侯府和司禮監的勾連。”這賬冊分明是陷阱。
“公公的禮,我都不要。”她突然抬手,銀簪脫手而出,精準地釘在第三行第五塊地磚的磚縫里。只聽“咔噠”一聲,地磚下傳來弩箭繃斷的輕響——她剛才用琴音震松了弩箭的機括。
王德全拍了拍手:“好手段。那最后這份禮,姑娘一定感興趣。”
第三個托盤掀開時,沈微婉的呼吸頓了頓。托盤里沒有物件,只有一綹黑發,用紅繩系著,發梢纏著個小小的銀鈴鐺——和鏡湖找到的長命鎖上的鈴鐺一模一樣。
“這是最后那個活口的頭發。”王德全的聲音像淬了冰,“那孩子現在在浣衣局,每天要洗三十擔衣服,手都爛了。姑娘若不答應老奴的條件, tomorrow天亮,這綹頭發就會變成骨灰。”
屏風后的燭火突然搖曳起來,照得王德全的臉一半明一半暗,像個猙獰的鬼。沈微婉的指尖微微發抖,她知道這是激將法,可那綹黑發在燭火下泛著柔軟的光澤,讓她想起那些沉在鏡湖底的孩子。
“公公想用孩子逼我?”她深吸一口氣,突然撥動琴弦,這次彈的是《歸雁》的尾聲,調子舒緩綿長,像母親哼過的搖籃曲。
奇妙的是,隨著琴音流淌,值房里的香氣漸漸淡了下去。沈微婉解釋道:“龍涎香遇正音則散,公公這迷香,對我沒用。”
更讓王德全心驚的是,那綹黑發竟隨著琴音輕輕顫動,系著的銀鈴發出細微的“叮咚”聲,像是在回應琴音。
“你……”
“這孩子的娘,以前是教坊司的樂伎。”沈微婉打斷他,目光清亮,“她給孩子唱的搖籃曲,就是這支《歸雁》。公公把頭發泡在藥水?保存,卻不知道,頭發里藏著聲音的共振記憶。”
這是她從《機關考》的夾頁里看到的,母親用娟秀的字跡寫著:“萬物有靈,發絲尤甚,常聽之音,可藏于髓。”
王德全猛地站起來,菩提子手串“啪”地掉在地上:“不可能!你怎么會知道……”
“因為我娘也試過。”沈微婉的琴音陡然轉急,像驟雨打在窗欞上,“她用琴音喚醒過被做成傀儡的孩子的記憶,公公以為,同樣的法子對頭發沒用嗎?”
話音剛落,第四個托盤里的錦緞突然自己動了動,像是有什么東西在里面掙扎。沈微婉的琴音更急了,這次是《破陣樂》的節奏,明快如戰鼓。
“啊——”
錦緞下傳來一聲尖利的哭喊,竟是個孩子的聲音!小太監嚇得手一抖,托盤摔在地上,錦緞散開,露出里面蜷縮著的小女孩,約莫七八歲,穿著浣衣局的粗布衣裳,手腳都被麻繩捆著。
“你把她帶來了?”沈微婉的琴音不停,目光卻像刀子一樣剜向王德全,“就不怕她說出你們用活人做藥引的事?”
小女孩顯然被嚇壞了,卻在聽到琴音時,突然停止哭喊,睜大眼睛看向沈微婉:“是……是娘的曲子……”
王德全的臉色徹底變了,厲聲喝道:“拿下她!”
屏風后的小太監們撲上來,手里都多了把短刀。沈微婉卻不慌不忙,指尖在琴弦上一挑,宮商角徵羽五音同時迸發——這是《機關考》里的“五音破陣訣”,不同的音調能觸發不同的機關。
只聽“轟隆”一聲,值房的屋頂突然落下一道鐵網,正好將小太監們困在里面!那鐵網的網眼是六邊形的,每個角都掛著個小銅鈴,隨著網的落下發出清脆的響聲,震得人耳朵發麻——這是利用了“共振原理”,銅鈴的頻率剛好能讓小太監們手里的短刀脫手。
“這是你爹當年給司禮監做的防盜網,沒想到吧?”沈微婉的琴音不停,“他早就防著有人用陰私手段害人。”
王德全看著落在地上的短刀,又看了看鐵網里驚慌失措的小太監,突然從懷里掏出個哨子,放在嘴邊就要吹——那是召喚外面護衛的信號。
沈微婉眼疾手快,抓起案上的燭臺扔過去,剛好砸在他的手腕上。哨子掉在地上,滾到小女孩腳邊。小女孩反應極快,抬腳狠狠踩住哨子,用力一碾。
“好姑娘!”王德全氣得渾身發抖,突然從屏風后拽出個東西——竟是個木制的人偶,穿著和沈微婉一模一樣的衣服,心口插著根銀針。
“你娘當年就是被這‘替身偶’害的。”他面目猙獰,“她以為燒了人偶就沒事了,卻不知道人偶的頭發里,摻了她自己的指甲灰!”
沈微婉的心臟猛地一縮。母親的死因,果然不簡單!
“這人偶里,有你的頭發。”王德全舉起銀針,獰笑著就要刺下去,“你說,扎下去,你會不會像你娘一樣,咳血而死?”
小女孩突然尖叫起來:“不要!”她不知什么時候解開了繩子,撲過去抱住王德全的腿,狠狠咬了下去!
就在這一瞬間,沈微婉彈出最后一個音符。這次不是琴音,而是藏在琴底的“聽風哨”,發出一聲極尖銳的哨聲,剛好震碎了屏風后的一個瓷瓶——那里面裝著王德全用來控制傀儡的藥水,一旦打碎,所有被藥水控制的人都會暫時清醒。
鐵網里的小太監們突然像醒了盹,紛紛指著王德全喊:“是他!是他讓我們給浣衣局的孩子下毒!”“鎮北侯給的銀子,都藏在他床底下!”
王德全又驚又怒,一腳踹開小女孩,轉身就要從后窗逃跑。沈微婉早有準備,抬手掀開琴盒,里面藏著的細麻繩“嗖”地飛出去,精準地纏住他的腳踝——這是母親教她的“飛索術”,用琴弦改的,能承受百斤拉力。
王德全重重摔在地上,菩提子手串散了一地。沈微婉走過去,從他懷里摸出個紫檀木匣子,打開一看,里面果然是那本“生死簿”,上面密密麻麻記著人名,每個名字后面都畫著不同的符號,有的是刀,有的是毒,還有的是火。
父親的名字后面,畫著個小小的琴形。
“這是什么意思?”她問。
王德全趴在地上,喘著粗氣笑:“意思是……只有你的琴,能救他的命……”
話音未落,外面突然傳來雜亂的腳步聲。蕭澈的聲音撞開房門:“沈微婉!”
他沖進來,看到地上的王德全和鐵網里的小太監,又看了看縮在角落的小女孩,眉頭瞬間皺緊:“我哥查到他們要對浣衣局的孩子下手,幸好趕得及。”
沈微婉將生死簿遞給她,目光落在那本江南鹽稅密檔上:“鎮北侯和司禮監勾結,不止為了九重臺。”
蕭澈翻看生死簿,指尖停在某一頁:“這里記著三年前五個試陣人的名字,死因都是‘溺水’,但筆跡被改過,原來寫的是‘毒殺’。”
小女孩突然拉了拉沈微婉的衣角,遞過來個東西——是剛才從王德全身上咬下來的一塊布,上面沾著點暗黃色的粉末。
“是牽機引。”蕭澈的臉色沉了下去,“和裴九、鎮北侯府的人用的毒一樣。這背后一定有個專門配毒的人。”
沈微婉看向窗外,天色已經蒙蒙亮。值房外傳來蕭執的聲音,正在清點人犯。她低頭撫摸著七弦琴,琴底的銅片上,不知何時沾了點王德全的血,紅得刺眼。
“下一關在哪?”她問。
蕭澈指著生死簿最后一頁,那里畫著個金鑾殿的簡圖,旁邊寫著“三月十五,金殿獻策”。
“看來,得去見皇上了。”他的目光落在沈微婉心口的位置,“你剛才怕嗎?”
沈微婉想起那個舉著銀針的人偶,還有母親咳血的幻象,輕輕“嗯”了一聲:“但我知道,怕沒用。”
就像母親說的,機括藏鋒,人心藏暖。再毒的陰謀,也總有像小女孩這樣,愿意撲上來咬一口的勇氣。
她抱起琴,轉身走出值房。晨光落在她身上,將影子拉得很長,像一把即將出鞘的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