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機括藏鋒
- 九重臺
- 作家楊文學
- 2903字
- 2025-07-12 19:48:48
第四章機括藏鋒
三月初三的晨霧還沒散,九重臺的入口就浮在了鏡湖中央。
那是座半浸在水里的石拱門,青灰色的巖壁上爬滿水藻,門楣上刻著“弱水第一關”五個大字,被晨霧暈染得若隱若現。沈微婉站在烏篷船的船頭,懷里的七弦琴用防水的油布裹著,指尖能摸到琴底新嵌的銅片——這是蕭澈昨夜臨時讓人加裝的,說是“能防陣里的磁石機關”。
“小心腳下。”蕭澈的聲音從身后傳來,他正彎腰檢查船板上的暗格,里面藏著兩柄短刀和一小袋硫磺粉,“蘇念說,這關的機關用了‘水浮法’,踩錯石板會觸發翻板。”
沈微婉低頭看向水面,石拱門周圍的湖水泛著詭異的碧綠,隱約能看見水下排列整齊的青石板,像棋盤一樣縱橫交錯。她想起《機關考》里的記載:“水浮石,中空,內置水銀,遇重則沉。”
“這些石板能承重多少?”她問。
“最多六十斤。”蕭澈扔過來個小石子,落在最近的石板上,水面立刻泛起一圈漣漪,石板微微下沉,“你剛好夠,但我不行。”
他比沈微婉高出一個頭,身形雖瘦,體重少說也比她重三十斤。沈微婉皺眉,目光落在石拱門兩側的鐵鏈上——那鐵鏈銹跡斑斑,每隔三尺掛著個銅鈴,鈴舌卻都是歪的,顯然是故意做的障眼法。
“《考工記》里說,‘鏈環相扣,每七環有一活扣’。”她指著鐵鏈,“那些銅鈴是標記,活扣就在鈴舌歪向左邊的環里。你可以踩著活扣過去,承重夠。”
蕭澈挑眉,縱身躍向最近的鐵鏈。足尖剛踏上銅鈴旁的鏈環,果然聽見“咔噠”一聲輕響,活扣微微彈起,剛好能卡住鞋底。他借力蕩向第二環,動作利落得像只飛燕。
“你先去陣眼等我。”他的聲音被風吹得有些散,“我去看看那些孩子的尸骨在哪,蘇念說可能埋在回魂岸的沙里。”
沈微婉點頭,深吸一口氣踏上第一塊石板。腳下的石板果然晃了晃,卻沒沉——她剛好六十斤。晨霧里傳來銅鈴的輕響,不是風吹的,倒像是有人在暗處撥動。
走了約莫十步,前方的水面突然冒起一串氣泡。沈微婉停住腳步,看見水下浮出個木制的傀儡,穿著孩童的衣裳,手里舉著塊牌子:“姐姐,能幫我撿回發帶嗎?”
發帶漂在不遠處的石板上,鮮紅的顏色在綠水里格外刺眼。沈微婉的指尖收緊——父親的紙條說過,“回魂岸”會用幻象誘騙闖關者偏離路徑。
她沒有理會傀儡,繼續往前走。那傀儡突然動了,小小的木手猛地抓住她的腳踝,冰冷的觸感像真的人手。
“姐姐為什么不幫我?”傀儡的聲音變得尖利,“我們都死得好慘啊……”
沈微婉閉了閉眼,想起母親教她的《靜心訣》。再次睜眼時,她從琴盒里摸出那把銀簪,狠狠刺向傀儡的關節處——那里是機關的樞紐。
傀儡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沉入水底。水面泛起一層黑色的油污,是機關里的桐油遇水后的痕跡。
“不錯,比你娘當年鎮定。”
一個蒼老的聲音突然從石拱門后傳來。沈微婉抬頭,看見個穿蓑衣的老者坐在一塊突出的巖石上,手里拿著個羅盤,指針正圍著他的指尖打轉。
“你是誰?”
“守臺人。”老者咧嘴笑,露出缺了顆牙的牙床,“我在這等了五年,就等一個能不被傀儡騙走的人。”他指了指羅盤,“這玩意兒測的不是方位,是人心的動搖。你剛才心跳快了半拍,不過沒停步,算過關。”
沈微婉走到他面前,才發現巖石上刻著密密麻麻的刻度,和她琴盒里的陣圖拓本完全吻合。陣眼就在老者腳邊的凹槽里,里面嵌著塊半透明的水晶,正幽幽地發著光。
“這是往生鏡的碎片。”老者摸著水晶,“當年你娘就是用琴音震碎了它,才保住你的命。”
沈微婉一愣:“和我有關?”
“你出生那年,弱水陣剛好換了新陣眼,用的是……”老者頓了頓,聲音低沉下來,“用的是和你同庚的三百個孩子的頭發。你娘破陣時,把你的生辰八字刻在了鏡背上,讓陣眼認你為主,那些孩子才沒被活活淹死。”
難怪母親臨終前總說“水里有你的影子”。沈微婉的眼眶發燙,指尖撫過水晶碎片,冰涼的觸感里竟藏著一絲熟悉的暖意,像母親的手。
“那現在的陣眼……”
“被鎮北侯府換了。”老者啐了一口,“他們用活人做引子,讓傀儡能模仿真的孩童魂魄,專門拖闖關者下水。你剛才刺中的傀儡里,就裹著個孩子的指骨。”
沈微婉的胃一陣翻騰。她看向石拱門深處,那里傳來蕭澈的喊聲,似乎遇到了麻煩。
“想進去幫忙?”老者笑,“那得先破了這鏡。”他指著水晶,“往生鏡會照出你最害怕的事,你娘當年照出的是你爹被砍頭的幻象,差點沒挺過去。”
沈微婉深吸一口氣,將七弦琴放在巖石上。她沒有看水晶,而是調了調琴弦,指尖落在宮音的位置——母親說,宮音最正,能定心神。
“我爹說,害怕的事如果躲不過,就直面它。”她撥動琴弦,清越的琴音在霧氣里散開,像一把溫柔的刀,剖開繚繞的水汽,“我娘的琴,不是用來逃避的。”
隨著琴音漸急,水晶碎片突然亮起刺眼的光。沈微婉的眼前果然出現了幻象——天牢里,父親穿著囚服,脖子上架著斷頭臺的鍘刀;蕭澈被鐵鏈捆在回魂岸,無數發絲纏上他的脖頸;而她自己,正舉著那把銀簪,刺向蘇念……
“這都是假的。”她喃喃自語,手指卻沒停,琴音陡然拔高,彈的是《破陣樂》的片段,節奏明快如戰鼓。
水晶碎片劇烈震顫起來,幻象開始扭曲。沈微婉看見父親的囚服下藏著塊令牌,和母親的青銅令牌一模一樣;蕭澈的鐵鏈上有她熟悉的機關鎖,正是父親教她的那種;而蘇念的胸口,別著枚她娘送的梅花紋玉佩。
“這些都是他們想讓我看見的破綻。”她笑了,指尖用力一挑,最后一根琴弦發出龍吟般的巨響。
“咔嚓!”
水晶碎片徹底裂開,里面滾出一縷烏黑的發絲,纏著張極小的字條,是母親的筆跡:“婉婉,機括藏鋒,人心藏暖,別學你爹硬碰硬。”
老者看著裂開的水晶,嘆了口氣:“果然和你娘說的一樣,這孩子懂變通。”他從懷里掏出個銅鑰匙,“這是下一關的鑰匙,在司禮監的暗格里。不過記住,別信那些太監的話,他們的舌頭比機關還會繞。”
沈微婉接過鑰匙,剛要起身,就聽見蕭澈的聲音更近了:“沈微婉!”
她回頭,看見蕭澈渾身濕透地跑過來,手里抱著個小小的木盒:“找到這些了。”盒子里是數十枚長命鎖,都刻著相同的年份,“蘇念說,這些孩子的家人都被鎮北侯府滅口了,只有一個活口,現在在京里的浣衣局。”
“我們得去京城。”沈微婉將鑰匙給他,“下一關在司禮監。”
蕭澈的目光落在裂開的水晶上,又看了看沈微婉的琴:“你破陣用的不是蠻力。”
“我娘教的。”她笑了笑,陽光剛好穿透晨霧,照在琴弦上,泛著細碎的金光,“她說,機關再厲害,也是人做的。人有心,機關就有弱點。”
老者在身后咳嗽了兩聲:“小姑娘,記住,九重臺考的從來不是機關術。”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是這個地方夠不夠干凈,夠不夠硬。”
沈微婉回頭,深深看了眼那堆長命鎖。她將其中一枚最小的放進琴盒,與母親的令牌放在一起。
船離開石拱門時,沈微婉坐在船頭調弦。蕭澈靠在船舷上,手里轉著那枚銅鑰匙,突然開口:“我哥查到,你父親當年查的貪腐案,牽扯到司禮監的掌印太監。”
“王德全?”沈微婉想起裴九的賬冊里,曾多次提到這個名字。
“就是他。”蕭澈的眼神冷下來,“據說他手里有本‘生死簿’,記著所有和九重臺有關的人的名字。你父親的名字,在最前面。”
沈微婉撥弦的手頓了頓,琴音發出一聲低鳴。她想起父親紙條上的話:“人心如陣,破陣先破心。”
看來下一關要破的,是人心這道最難的陣。
她抬頭看向京城的方向,晨霧已經散盡,陽光灑在水面上,像鋪了層碎金。懷里的琴微微發燙,仿佛有母親的手,正輕輕覆在她的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