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屋之內,已成冰窟。
寒氣如同有生命的白色幽靈,在狹小的空間內無聲地翻涌、蔓延。
墻壁、地面、屋頂,所有暴露在空氣中的表面都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灰白色的冰霜,在從破窗透入的慘淡月光下,反射著幽冷死寂的光。空氣中彌漫著刺骨的寒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渣刮過喉嚨的痛楚。
那個沉穩聲音的玄炎教徒——三十多歲、面容陰鷙的漢子——背靠著冰冷的墻壁,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凍得烏紫,正劇烈地顫抖著。他的右臂自肩膀以下,覆蓋著一層厚厚的、晶瑩剔透的堅冰,寒氣正絲絲縷縷地順著經脈向軀干侵蝕,帶來鉆心刺骨的劇痛和麻木。他試圖運功抵抗,但那屬于玄炎教的、帶著硫磺焦灼氣息的內力,在凌滄溟那仿佛源自九幽深淵的絕對寒氣面前,脆弱得如同風中殘燭,剛一催動就被更兇猛的寒流撲滅、凍結
眼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恐懼,看著站在屋子中央那個如同寒冰魔神般的白發青年。對方赤紅的雙眸,瞳孔深處是燃燒的冰藍火焰,死死鎖定著他,那目光中沒有憤怒的咆哮,只有一種凍結靈魂的、純粹到極致的殺意和瘋狂。他毫不懷疑,只要自己稍有異動或回答不能令對方滿意,下一秒就會被凍成一具真正的冰雕!
而在墻角,他的同伴,那個之前出言不遜的粗嘎漢子,此刻已經徹底沒了聲息。他保持著舉刀劈砍的姿勢,整個人連同那把淬毒的鋸齒彎刀,被一層厚厚的、渾濁的灰白色堅冰完全覆蓋,凝固成了一座表情驚恐絕望的冰雕。生命的氣息早已斷絕,只有那冰雕在幽暗的光線下散發著令人心悸的死氣。這就是前車之鑒!
“說。”
凌滄溟再次開口。聲音嘶啞低沉,如同兩塊堅冰在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實質般的寒氣,砸在陰鷙漢子的耳膜上,讓他心臟都為之凍結。
“林熾…的尸體…在哪?”他向前逼近一步,腳下的冰霜發出細微的碎裂聲。周身的寒氣隨著他的情緒波動而更加洶涌,破屋內的溫度仿佛又下降了幾分。
陰鷙漢子牙齒打顫,幾乎無法成言:“尸…尸體…我…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嗯?”凌滄溟眼神一厲,左手指尖微抬。一縷肉眼可見的、更加凝練的白色寒氣如同毒蛇般在他指尖繚繞,散發出致命的威脅。
“別!別動手!”陰鷙漢子嚇得魂飛魄散,尖叫道,“我說!我說!那姓林的…林熾…他…他沒死透的時候,是……是被‘炎使’大人親自押走的!關…關在什么地方,只有‘炎使’和總壇的幾位法王才知道!像我們……我們這種外圍的‘火奴’,根本沒資格知道啊!”他語速極快,生怕慢了一秒就被凍成冰棍。
“沒死透?”
凌滄溟心臟猛地一縮,冰封的眸底深處,那冰藍色的火焰似乎劇烈地跳動了一下!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微弱希望和更強烈痛苦的激流沖擊著他麻木的神經。
“他被抓走了?關在哪里?!”他聲音陡然拔高,寒氣也隨之暴漲!
“不…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陰鷙漢子感受到驟然加劇的壓迫和寒意,幾乎要崩潰,“‘炎使’大人行事極其隱秘!我們只負責外圍監視和傳遞消息!像關押重犯的地點…那是教中絕密!求…求您信我!”
凌滄溟死死盯著他驚恐的眼睛,試圖分辨其中是否有謊言。那深入骨髓的恐懼不像作假。他強壓下心中翻騰的、關于林熾可能還活著的驚濤駭浪,哪怕只是“沒死透”。繼續用冰寒刺骨的聲音逼問:
“玄炎教…總壇…在哪?”
陰鷙漢子臉上露出掙扎之色。泄露總壇位置,在教中是十惡不赦的死罪!比死更可怕的是教中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酷刑!
但眼前這個白發惡魔的手段,似乎比教中刑罰更加直接、更加恐怖!
“在…在西南…”他艱難地吐出兩個字,感受到鎖定的寒氣沒有絲毫減弱,反而更加刺骨,連忙補充道。
“具體位置我真不清楚!我們這些外圍成員,每次去總壇復命或者接受任務,都是被蒙上眼睛,由專人用特制的‘火云舟’接引,在云霧和火山地帶穿行很久…只知道大概在‘赤焰山脈’和‘死寂沼澤’交界的深處…那里終年毒瘴彌漫,火山活動頻繁,沒有教中指引,外人根本找不到,進去也是死路一條!”
“赤焰山脈…死寂沼澤…”凌滄溟將這名字刻入心底。西南絕地,兇名赫赫,倒也符合這伙邪魔外道的巢穴特征。
“最后一個問題,”凌滄溟的聲音冷得能掉下冰渣,他向前又踏出一步,幾乎與那陰鷙漢子面貼面,對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呼吸間噴出的、足以凍結血液的寒氣。
“‘鑰匙’…是什么?你們要找的‘東西’…在我身上?”
這個問題似乎觸及了更深的核心秘密。陰鷙漢子眼中閃過一絲本能的抗拒和更深層次的恐懼,他嘴唇哆嗦著,眼神躲閃:
“這…這個…小的…小的真的…”
“想變成他?”凌滄溟的目光冰冷地掃向墻角那座同伴的冰雕。
“不!我說!”死亡的恐懼瞬間壓倒了教規的威懾。陰鷙漢子崩潰般地喊道:
“‘鑰匙’!是開啟‘源界’的‘鑰匙’!傳說中…傳說中能掌控‘水火同源之力’的…信物!具體是什么樣子…我們這種小角色真的沒見過!上頭…上頭只說它很可能在擁有‘滄溟血脈’的人身上!或者…和‘滄溟血脈’有密切關聯!所以…所以‘炎使’大人才命令我們一定要盯緊您!找到您身上的‘鑰匙’!其他的…我真的不知道了!求求您!放過我吧!”
“滄溟血脈”!
“水火同源之力”!
“源界”!
“鑰匙”!
一連串陌生的、卻仿佛帶著沉重宿命感的詞語,如同重錘,狠狠砸在凌滄溟的心頭。他身上的異相,他的力量…果然隱藏著巨大的秘密!
而這秘密,竟成了招致林熾災禍的根源!自責與憤怒的毒火再度猛烈翻滾。
屋內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陰鷙漢子粗重恐懼的喘息聲和寒氣流動的嘶嘶聲。
凌滄溟沉默了。
他低著頭,白發垂落,遮住了他的表情。冰藍色的火焰在他眸底深處明滅不定,瘋狂、痛苦、仇恨、以及一絲因“林熾可能未死”而燃起的,微弱的,卻足以灼傷他自己的希望…種種情緒在他冰封的內心激烈沖撞、撕扯。
陰鷙漢子看著沉默的凌滄溟,感受著對方身上那股越來越不穩定、仿佛隨時會爆發的恐怖氣息,嚇得魂飛魄散。
他強忍著右臂被冰封的劇痛和深入骨髓的寒冷,用還能勉強活動的左手,哆哆嗦嗦地從懷里摸出一個小巧的、通體暗紅色、仿佛由某種金屬打造的哨子。
“我…我知道的都說了…您…您答應放過我的…”
他聲音帶著哭腔,試圖做最后的掙扎
“這…這是教中緊急聯絡的‘赤焰哨’…我…我可以幫您…幫您引出‘炎使’大人…只要您………”
他的話戛然而止。
因為凌滄溟抬起了頭。
那雙眼睛,已經沒有了剛才的瘋狂火焰,重新變回了一片深不見底的、死寂的墨黑。比寒潭的冰面更加冰冷,更加空洞。
仿佛剛才那毀天滅地的情緒爆發,只是一場幻覺。但陰鷙漢子卻感覺更冷了,那是源自靈魂深處的絕望。
凌滄溟的目光,落在了他拿著赤焰哨的左手上。沒有任何言語,沒有任何預兆。
“咔…咔咔…”
細微卻令人毛骨悚然的凍結聲響起!
陰鷙漢子驚恐地看到,自己拿著哨子的左手,從指尖開始,皮膚瞬間失去血色,變得青白,一層薄薄的、晶瑩的冰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蔓延上來,迅速覆蓋了整個手掌、手腕,并且毫不停歇地向著小臂蔓延!刺骨的寒意瞬間剝奪了他左手的所有知覺!
“不!不要!你說過……”他發出凄厲絕望的尖叫!
凌滄溟的眼神沒有絲毫波動。他緩緩抬起右手,食指伸出,指尖縈繞著一縷凝練到極致的、近乎透明的白色寒氣,對準了陰鷙漢子的眉心。
沒有憤怒,沒有仇恨。
“你…見過他受苦。”凌滄溟的聲音,平淡得沒有一絲起伏,卻比任何詛咒都更加冰冷,“所以,你該死。”
話音落下的瞬間,那縷凝練的寒氣如同無形的利箭,瞬間洞穿了陰鷙漢子的眉心!
“呃——!”
陰鷙漢子的尖叫和求饒聲戛然而止。他臉上的驚恐表情瞬間凝固。一點細微的冰晶,以眉心那微不可察的小孔為中心,如同瘟疫般迅速擴散開來!皮膚、肌肉、骨骼、內臟…在不到一個呼吸的時間里,他整個人由內而外,被徹底凍結!連同他臉上那凝固的絕望表情和那只被冰封到小臂的左手,一起化作了一座栩栩如生的驚恐冰雕!
寒氣散去。
破屋內,又多了兩座散發著死寂寒意的冰雕。
凌滄溟站在兩座冰雕之間,緩緩收回手指。他周身狂暴的寒氣如同退潮般收斂回體內,破屋內的溫度似乎回升了一點點,但那股深入骨髓的死寂感卻更加濃郁。他微微喘息著,剛才那場爆發和逼問,消耗了他不少心力。
他彎下腰,用同樣冰冷的手指,從陰鷙漢子被冰封的左手中,摳出了那枚暗紅色的“赤焰哨”。哨子入手冰涼,帶著一絲微弱的硫磺氣息。他看也沒看,隨手塞進懷里。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陰鷙漢子被冰封的右臂上。那里,覆蓋手臂的冰層之下,隱約可見一個暗紅色的火焰刺青圖案,烙印在小臂位置。
——玄炎教的標記。
凌滄溟伸出手指,指尖寒氣繚繞,輕輕點在冰層上。
“咔嚓…”
覆蓋在刺青上的冰層碎裂、融化、剝離。露出了下面完整的火焰刺青。他仔細地看著,仿佛要將這個圖案刻入靈魂深處。
做完這一切,他直起身,空洞的目光掃過這座如同冰墓的破屋,掃過兩座表情猙獰的冰雕。沒有停留,他轉身,如同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融入了門外更加深沉濃重的夜色之中。
夜風嗚咽,卷過荒草叢生的亂葬崗,吹過腐朽的棺材和歪斜的墓碑,發出鬼泣般的聲響。
凌滄溟獨自一人,走在返回小鎮方向的荒路上。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蒼白而孤獨。
他低著頭,看著自己蒼白的手掌。掌心,那枚溫潤的虎形玉佩被他緊緊攥著,堅硬的邊緣深深嵌入皮肉,帶來清晰的痛感。但這一次,他感受到了。
不再是麻木。
那是一種尖銳的、冰冷的刺痛。
伴隨著刺痛的,是比這深秋寒夜更加冰冷,更加黑暗的絕望深淵——林熾可能遭受的非人折磨,以及那渺茫到幾乎不存在的“未死透”的希望。
他抬起頭,望向西南方向那片被沉沉夜色籠罩的、未知的群山輪廓。
赤焰山脈…死寂沼澤…玄炎教總壇…
空洞的眼神深處,那冰封的墨色之下,似乎有什么東西,在絕望的深淵里,艱難地、緩慢地…重新凝聚。
不是希望。
是比寒冰更冷、比黑夜更沉的…
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