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的燈光下,“星語鋼琴工作室”的招生啟事,像一塊小小的、新生的傷疤,貼在出租屋蒙塵的窗玻璃內(nèi)側(cè)。蘇晚退后一步,審視著那張單薄的紙。字跡不算漂亮,甚至有些稚拙的用力,卻承載著她和小星沉甸甸的未來。紙的邊緣在窗縫透進來的微風(fēng)中輕輕顫動,仿佛一顆忐忑不安的心。
希望是點燃了,但現(xiàn)實的風(fēng),遠比窗縫里溜進來的那絲要冷冽刺骨得多。
接下來的日子,蘇晚像一架上了發(fā)條的機器,在狹小的出租屋里高速運轉(zhuǎn)。她用僅剩的錢,買了最便宜的清潔工具和消毒水,近乎偏執(zhí)地一遍遍擦洗地板、墻壁,甚至那扇斑駁的綠鐵門。霉味和灰塵被強行驅(qū)散,代之以淡淡的檸檬清潔劑氣息,雖然廉價,卻讓她緊繃的神經(jīng)獲得一絲虛假的掌控感。她仔細檢查那架舊鋼琴,用軟布蘸著清水,避開音板和琴弦,一點點擦拭掉琴身和琴鍵上厚厚的積垢。泛黃的琴鍵在擦拭后,露出些許原本的象牙白色,盡管磨損的痕跡依舊刺眼。她嘗試著調(diào)試了幾個卡頓最嚴(yán)重的琴鍵,用買來的小工具和機油,笨拙地模仿著記憶里調(diào)律師的動作。效果甚微,但至少,幾個鍵按下去,不再是完全的死寂,能發(fā)出一點嘶啞的回響。這微小的進步,也足以讓她在疲憊不堪時,對著沉睡的小星露出一個淺淺的、帶著汗水的笑容。
然而,真正的考驗,在啟事貼出的第二天就洶涌而至。
清晨,蘇晚鼓起勇氣,拿著連夜手抄的十幾份啟事,來到離出租屋不遠、相對人流較多的社區(qū)小公園入口。她深吸一口氣,努力忽略路人或好奇或漠然的目光,將一份啟事貼在公園小小的公告欄一角。剛貼好,轉(zhuǎn)身想離開,一個穿著花哨運動服、正在抖空竹的大媽就撇著嘴走了過來。
“喲,你教鋼琴的?上這里推銷啦?”大媽的聲音帶著夸張的驚奇,上下打量著蘇晚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和舊帆布鞋,“可別告訴我就是住前面那棟老破小里?”她下巴朝蘇晚出租屋的方向努了努,“那種破地方能教鋼琴?看你長得挺漂亮的別是騙錢的吧?現(xiàn)在的年輕人啊…”她搖著頭,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讓周圍幾個晨練的老頭老太太都聽得見。幾道探究的、帶著審視和懷疑的目光立刻聚焦在蘇晚身上,像無形的針,扎得她臉頰發(fā)燙。
蘇晚攥緊了手里剩下的啟事,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她挺直了脊背,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阿姨,我就在家里教,地方確實是簡陋點,但是很干凈的,你可以放心,教孩子啟蒙夠用了。我是有證書…”她試圖解釋。
“證書?”大媽嗤笑一聲,打斷她,“現(xiàn)在假證滿天飛!再說了,好老師誰窩在那地方教課?吵都吵死了!我們這片兒可都是正經(jīng)人家,孩子金貴著呢,可不敢隨便送去,誰知道你們是什么來路,最煩你們搞推銷的了。”她的話語像淬了毒的針,精準(zhǔn)地刺向蘇晚最脆弱的神經(jīng)——環(huán)境、資質(zhì)、對孩子的威脅。
周圍隱約傳來附和的嘀咕聲。蘇晚感覺血液都沖到了頭頂,耳朵里嗡嗡作響。她看著大媽那張寫滿鄙夷的臉,想反駁,喉嚨卻像被什么堵住了,發(fā)不出聲音。所有準(zhǔn)備好的說辭,在這赤裸裸的輕蔑面前,都顯得蒼白無力。她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低下頭,快步從那些目光的包圍中逃離,像一只被燙傷的蝸牛,倉皇縮回自己堅硬的殼。
第一次嘗試,慘敗。
這僅僅是個開始。她嘗試把啟事塞進附近幾個看起來稍新的居民樓信箱。剛?cè)藥追荩捅灰粋€戴著紅袖章的物業(yè)管理員逮個正著。
“喂!干什么的!”中年男人氣勢洶洶地沖過來,一把奪過她手里剩下的啟事,“誰讓你亂塞小廣告的?我們這是高檔小區(qū)!懂不懂規(guī)矩?弄臟了信箱你賠啊?趕緊走趕緊走!再讓我看見你,叫保安了!”男人揮舞著手里的紙張,像驅(qū)趕一只蒼蠅。
蘇晚的臉?biāo)查g血色盡褪,囁嚅著道歉,在男人嫌棄的目光中落荒而逃。高檔小區(qū)…她看著自己磨破邊的帆布鞋,心底一片冰涼。
她甚至硬著頭皮,走到附近一所小學(xué)門口,想趁著放學(xué)人潮發(fā)一發(fā)。結(jié)果還沒等她靠近,就被警惕的保安攔下:“發(fā)傳單的?去去去,離遠點!別堵著門口影響學(xué)生!”家長們牽著孩子的手匆匆走過,目光掃過她手里的紙片,大多帶著漠然和不信任,少數(shù)帶著警惕,像看一個潛在的麻煩。沒有一個人伸手接過。
一張張精心謄寫的啟事,如同投入深海的石子,連一絲漣漪都未曾激起,便沉入了冰冷的海底。它們或被隨手丟棄在垃圾桶旁,被風(fēng)卷走,或被揉成一團踩在腳下,沾滿灰塵。蘇晚站在夕陽西下的街頭,看著手里僅剩的幾張紙,手指冰涼。挫敗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上她的心臟,一點點收緊,幾乎讓她窒息。她仿佛置身于一個巨大的、透明的玻璃罩外,看著里面喧囂的世界,卻找不到一絲縫隙可以融入。孤獨和無助像冰冷的潮水,再次將她包圍。
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出租屋。房間里,小星依舊安靜地坐在床鋪一角,抱著一個洗得發(fā)白的舊布偶,眼神空茫地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聽到開門聲,她只是極其緩慢地轉(zhuǎn)動了一下眼珠,看了一眼門口的方向,又恢復(fù)了那種凝固般的安靜。
看著女兒無聲的側(cè)影,蘇晚心頭那根名為“堅強”的弦,繃緊到了極致,幾乎要斷裂。她走到床邊,輕輕坐下,伸出手,想摸摸小星柔軟的發(fā)頂,指尖卻在即將觸及時停住了。一股巨大的疲憊和委屈席卷了她。她慢慢彎下腰,將額頭抵在冰冷的床沿上,肩膀無聲地、劇烈地顫抖起來。沒有哭聲,只有壓抑到極致的、破碎的喘息。失敗的苦澀,外界的冷眼,對未來的迷茫,還有對小星無盡的心疼…像無數(shù)根細密的針,反復(fù)刺穿著她。
就在這時,一只帶著微涼體溫的小手,輕輕地、帶著試探性地,搭在了她低垂的、因為壓抑哭泣而微微聳動的肩膀上。
蘇晚的身體猛地一僵!所有的哭泣和顫抖在瞬間凝固。
她難以置信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
小星不知何時轉(zhuǎn)過了身,正面對著她。那雙總是盛滿了空茫的漆黑眼睛,此刻清晰地映著母親淚流滿面、脆弱不堪的臉龐。小星的小臉上沒有什么表情,沒有擔(dān)憂,也沒有悲傷,只有一種純粹的、近乎觀察的專注。她的小手,就那樣輕輕地、帶著一絲不確定的笨拙,放在蘇晚的肩膀上。一個極其微小,卻足以讓蘇晚的世界天崩地裂的觸碰!
時間仿佛在那一刻靜止了。窗外的風(fēng)聲,遠處模糊的車流聲,都消失了。整個世界,只剩下小星那只搭在她肩上的、柔軟的小手,和她眼中映出的、自己狼狽又震驚的臉。
小星…在主動觸碰她?在“感知”她的情緒?
這個認知像一道驚雷,劈開了蘇晚心中所有的陰霾!巨大的狂喜如同巖漿般噴涌而出,瞬間沖垮了所有的委屈和絕望!眼淚流得更兇了,但這不再是悲傷的淚水,而是難以置信的、充滿狂喜的洪流!
“寶寶…”蘇晚的聲音哽咽得不成樣子,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覆蓋住小星放在自己肩上的小手。那微涼的、小小的觸感,此刻卻像滾燙的烙鐵,烙印在她的靈魂深處。“媽媽沒事…媽媽是…高興…”她語無倫次,又哭又笑。
小星依舊安靜地看著她,沒有抽回手,也沒有更多的表示。但那雙眼睛里的空茫,似乎被這短暫的“關(guān)注”驅(qū)散了一點點,透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清澈。
這突如其來的、源自女兒的微小回應(yīng),像一劑強心針,狠狠地注入了蘇晚瀕臨枯竭的勇氣之泉。她擦干眼淚,眼神重新變得堅定。為了小星,為了這個終于向她世界伸出一只小手的女兒,她不能放棄!絕不能再沉溺在自憐自艾里!
她站起身,走到那架沉默的舊鋼琴前。深吸一口氣,掀開琴蓋。這一次,她坐下的姿態(tài)不再帶著絕望的試探,而是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心。手指落在冰涼的琴鍵上,依舊粗糙,依舊沉重。她不再去想那難聽的噪音,不再去想外界的嘲笑。她只想彈給她的女兒聽。
她開始彈奏。不是練習(xí)曲,也不是任何成調(diào)的名曲,只是最簡單、最舒緩的音階。從中央C開始,哆、來、咪、發(fā)、嗦…每一個音符依舊沉悶、沙啞,帶著雜音,像是老舊的齒輪在艱難磨合。她的手指因為用力按壓而微微泛紅,動作也因生疏而顯得笨拙。
“哆…唻…咪…”
單調(diào)重復(fù)的音符,像敲打在破鐵罐上,在狹小的空間里回蕩。蘇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目光緊緊鎖住床上的小星。
小星抱著布偶,起初只是安靜地看著,黑眼睛像蒙著一層霧。但隨著音符一個接一個笨拙地響起,那層霧氣似乎被什么無形的力量攪動著。她的身體,開始以一種極其緩慢的、幾乎難以察覺的速度,朝著鋼琴的方向移動。不是走,更像是坐在床沿上,一點點地蹭著挪動。她的目光,牢牢地鎖定在那雙在黑白琴鍵上移動的、屬于母親的手上。
蘇晚的心跳如擂鼓!她強忍著激動,不敢停下,只是將音階彈得更加緩慢、更加清晰。
“發(fā)…嗦…”
小星蹭到了床邊。她的小腳試探性地碰到了冰冷的水泥地面。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適應(yīng)那陌生的觸感。然后,她慢慢地、像一只剛學(xué)會走路的小企鵝,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小手緊緊抓著懷里的布偶,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
一步,兩步…她的步子極小,帶著明顯的遲疑和笨拙。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那跳動的琴鍵和母親的手。
蘇晚屏住了呼吸,指尖下的音符幾乎要因激動而走調(diào)。她咬著唇,用盡全部意志力控制著手指的穩(wěn)定,讓那單調(diào)的音階繼續(xù)流淌。
近了…更近了…
終于,小星搖搖晃晃地走到了鋼琴旁邊。她站定,仰著小臉,看著那比她高出許多的、沉默的黑色巨物,眼中充滿了純粹的、孩童式的好奇。她伸出那只沒有抱著布偶的小手,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近乎朝圣般的鄭重,極其緩慢地、試探性地,伸向了離她最近的一個琴鍵——一個磨損嚴(yán)重的、邊緣發(fā)黑的白鍵。
那小小的、帶著嬰兒肥的手指,帶著一種穿透了無形壁壘的力量,輕輕地、輕輕地,觸碰了上去。
“咚——”
一個比蘇晚之前彈奏時更加沉悶、更加短促的雜音,驟然響起!
聲音難聽依舊。
然而,就在指尖觸碰到冰涼琴鍵、聲音響起的那一瞬間,小星那雙總是空茫的、如同深潭般的漆黑眼眸里,有什么東西,極其細微地,亮了一下。
像一粒微小的火星,驟然劃破了亙古的黑暗。
蘇晚的眼淚,再次決堤。但這一次,是滾燙的、充滿了無與倫比的希望和狂喜的淚水。她看著女兒的手指停留在琴鍵上,看著女兒眼中那轉(zhuǎn)瞬即逝卻真實存在的微光,感覺自己的整個世界,都被這微小卻璀璨的光芒點亮了。
窗外,不知何時,一縷久違的、微弱的陽光,終于艱難地穿透了厚重的云層,斜斜地照進這間破敗卻充滿奇跡的陋室。金色的光柱里,細小的塵埃無聲地飛舞,溫柔地籠罩著鋼琴旁,那一對小小的、剛剛完成了一次偉大“破繭”的身影。
星語無聲,琴鍵微芒。希望的樂章,終于在生銹的弦上,奏響了第一個屬于她們自己的音符。